第三十一章 青山未老
过了一会儿，我定了定神，才发觉那些侍卫抬着藤椅，正走在下山的路上，而众人也都随行。我本来以为我们会继续向上走的，毕竟赏景之路，到此时才走了半程。
我拉住了藤椅的扶手，着急回头去看。一下子又看见了弘旺阿哥，他正静静地凝望着我。他的眸光漆黑发亮，直指人心。我禁不住心头一颤。
想了想，我朝他喊道，“贝勒爷，您请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他在那一瞬间垂下了头，好似没听到我的叫喊一般。
福晋却好象听到了，她微笑着和“雍亲王”低语了一句。
我默默等了一会儿。
铃兰也回头去看了那位小贝勒爷一眼。
过了一会，他终于犹豫着走上前来。铃兰在那一瞬间，慌忙让开了位置给他。
到了藤椅边，他抬头看我，表情很是自若地说，“不知格格有何吩咐？”
我朝他笑道，“方才多谢贝勒爷了。”
他微微躲避着我的注视，开口说道，“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我尽力用了一种诚恳的语气看着他说，“依莲还是要多谢贝勒爷出手相助。”
他微微转头去看眼前的山路，低声说，“知道了。不必再说。”
我抓住这个机会，扬声对他说，
“依莲多谢各位为了依莲考虑，就此下山去。只是，万事不宜半途而废。大家还未到达山顶。想来山顶的风光独绝，让人向往。今日赏秋一事，如若就此中断，未免还是不妥。”
他转头看着我说，“你受伤了，需及早医治。”
我也学他去看眼前的山路，微微笑道，“这是旧伤了，早医迟医片刻，不碍事的。”
他没有说话。
我又对他说，“或者，不如让铃兰陪我，我们先回去。贝勒爷陪同王爷福晋和郡主，继续去看山顶风景，回来告诉我们可好？”
他应声回答，“当然不好。你们早回去了有什么用。你们又不懂如何叫御医来家里。”
我想了想，又笑着对这位少年人说，
“依莲从小闷在家里，今天不知有多高兴。这样的机会，也不知今后几时能再有？”
然后，我默默住了嘴。这句话，确实牵起了我心中隐痛。
身边的少年人朗声说，
“这有何难？以后逢着秋日景美，只消说一声，想来便来就是。大不了就坐着藤椅上下，不劳你走路。”他目视我，继续侃侃而谈，“铃兰姑娘亦可如此，不必辛苦步行。”
我心中一暖。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我轻轻说，
“贝勒爷家学渊源。如此敬长爱幼，兄友弟恭，是极好的。依莲心中，感佩之至。”
少年人顿了顿，终于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他瞬间离开了藤椅旁。
过了一会儿，众人停了下来。抬藤椅的人慢慢地在山路上转了一个向，我正好面对着福晋走上前来，看到诺如郡主被一位满脸虬髯的侍卫，架在肩膀上扶行，她开心地笑着。那人走得极是稳当。
我挣扎着起身，福晋抬手制止了我。她笑着对我说，
“即便足痛难当，也要一往无前？”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说是旧伤，可是真的？”
我又点了点头说，“依莲怎敢扯谎？”
福晋温柔地说，“莲儿莫要当心败了大家的游兴。等你的脚好了，我们过半月再来便是。”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说，
“依莲任性了，害得大家走了这许多来回折返之路，十分愧悔。依莲本来因足痛，见着是下山路，心中窃喜。但转念一想，这足本来亦是旧伤，早回去一时半会，也是无用。况且坐着歇息了这片刻，竟也不觉得痛了。只是想到山中美景，今日依莲无缘观赏，还是心痒难耐。现时回去，依莲岂不是白吃了苦受了罪？福晋体恤，依莲铭感于心。只是半月以后，秋叶凋零，又怎能再见到今日这满目火云之美？”
我抬头四顾，叹息了一声，
“如说想要等待明年，明年的山景，或许又有不同呢？终是再见不到此刻山顶的那番蔚然深秀了。”
福晋闻言，停滞了一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位最尊贵的人。
那人淡淡地开口道，“能言善辩，称得上是瓜尔佳府的家学渊源。”
福晋哈哈一笑，回身侧抱了一下拳，娇笑道，“多谢王爷的谬赞，此话甚合我意。”
我本来想出声谢恩，见此情景，便也随势混过去了。
福晋又转头对我说，“真的不疼了吗？”
我摇了摇头。
她双目闪亮，似乎带着一种极为高兴的神采说，
“莲儿确实是长大了。那好，我们就不辜负了你的这番心意，接着爬山。我们去那山顶，看那白云之上，彩霞满天！”
众人的心情，突然都振奋了起来。抬我藤椅的人，似乎稍微举高了藤椅。
福晋朝他们笑道，“辛苦各位了。”
他们中有人立即躬身回答，“属下不敢，多谢主子的体恤。”
于是一群人又熙熙攘攘上山去，一路欢声笑语。
在那日的山顶，看着下午的斜阳，将满山红叶映照得美仑美央，实在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我随着众人，静静地看了许久。
我忽然觉得，我确实还是在活着的吧？如若不是活着，怎可感受此刻眼前那动人心魄的美丽？如若不是活着，又怎能感受左足那痛痒麻木的滋味？
我的心中，有一种象新生一般的喜悦，悄悄地蔓延了开来。
我心欢畅。
是的，我心欢畅。
到了这碧海山庄，因着眼前这些贵人的好心，就算只是在表面上的温柔善意，我非草木，总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好象慢慢地活了过来。
福晋依偎在“雍亲王”的身边，对着山下指指点点。
突然她高兴地回头对我们说，不知道各位，可否分享此刻心中一句话的感受？几个字亦可。
我有些惊慌起来。
福晋说她先来。
“你可知道，今日与阿玛一起，和着众兄弟姐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看美景。你却偷偷睡着了？”
她低头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她的声音和神情，让我鼻端一酸。一股热泪冲涌上来，有些猝不及防。
“雍亲王”环住了她的肩膀。福晋倚靠在他的身上。
只听这位尊贵的人也发声了。他威严地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身边的那些人，一时间纷纷在山石上跪了下来，我听见一片嗡嗡之声。他们好象都在说着一些赞颂的话，一时倒是听得不太清楚。有人好象在说，王爷圣明。
福晋抬手示意，让众人都起来。
“雍亲王”侧身朝周围人说，“本王不如福晋的聪慧，一时词穷，拿着古人的名句充数罢了。各位难道都糊涂了么。”
弘旺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时福晋问他，他的感想。
骑在侍卫肩上的诺如抢先大声答道，
“诺如知道”，她张开了双臂，向着蓝天白云大喊，“好大一朵棉花糖！”
众人皆哄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福晋开心地朝她说，“此话不假。宝宝真厉害！”
诺如叽叽喳喳地说，“额娘您忘了，这是你以前教过我的话？我们还从帐子顶上摘葡萄来吃呢，您忘记啦？”
福晋好像现出了一些羞赧的样子。“雍亲王”在她旁边又笑了，他转身去看了一眼弘旺。
弘旺大声回复道，“来年赏秋人，愿与今日同。”
福晋点了点头，赞了一声。她也转头来看向我。
山风吹来，我有些担心自己的声音会不会散落在风里，要人反复询问。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提了力气大声说，
“依莲今日觉得，”
我这才发现，我的声音其实很大。他们全都一齐转头来看我，我一下子脸红了，霎那间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愣在了那里。
福晋微笑着朝我说，“莲儿不要着急，慢慢想。”
那位尊贵之人也发声了，“若是只是一些感恩戴德的话，就不必说了。”
福晋扯了一下那人的衣袖。
我看到弘旺又看向了我，目光如墨。
我将目光转向那山谷中的满目焰彩，静静地开了口。
“依莲觉得，原来活着，是这般的滋味。眼前美景，脚底酸痛，心中喜悦。”
福晋走到了藤椅边问我，是否还是脚痛难当？我郑重地摇了摇头。
她朝“雍亲王”感叹道，“莲儿小小年纪作此感叹，让人满心喜爱，却又有些不忍。”
“雍亲王”也走过来，福晋便上前，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福晋又问铃兰，她在想什么。铃兰有些慌乱，她可能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问到。
她吞吞吐吐地说，
“奴婢只是在想格格刚才说过的话。今天好高兴。这样的机会，也不知今后几时再有？”
福晋勉励地朝我们众人笑道，“明年秋来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
“雍亲王”应声赞道，
“好一句青山在人未老。福晋总是文思如泉涌，本王就算乘了追风，也追赶不及。”
福晋拽了一下他的手，嗔笑道，“王爷明知我是抄袭。王爷存心取笑，叫人欲辩已忘言。”
俩人又相视而笑。
世上还有这样恩爱的夫妻，真是让人感叹。
眼前的这位福晋，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处在极度幸福中的神采，让旁人有些转不开眼睛。只不过，不知道她是否也信奉“眼不见为净”这五个字？所以不去思想那紫禁城中，这位天下最尊贵之人的芸芸众妻妾？
我为自己这么想，有些惭愧起来。这位福晋，自然是有她的法子，能专心一志地享受属于她自己的幸福。我又何必替这些贵人们操心？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那天回到碧海山庄，已经是接近黄昏的时候。路上吃了很多点心，倒不觉得饥饿。
回程时，我向福晋请求，能否不要麻烦，等明日再管我的脚？我知道只是行路起了一些燎泡破皮而已，涂些药便可。如此时分，再去惊动宫人，一定会有麻烦。她听了，好像去与她的夫君商量了一下。便回说也好，等明日再去找御医，来给我好好地瞧上一瞧。
回到房内，铃兰与许姑姑便帮我将鞋袜除下。果然左足脚跟处有一点儿血肉模糊的意思，右边也有水泡。许姑姑啧啧有声，问我是如何熬得住的。我笑笑说，皮肉小伤，不怎么疼。她细细地替我涂了药，清凉冰爽，确实是有极大的帮助。我便让她也给铃兰看看，铃兰红着脸应了。果然她脚上也有水泡，不比我的情况更好。真难为她了，走了一整天，没吭过一声。我心中难受，拉住了铃兰的手，她温柔地笑了笑。许姑姑用烧过的银针替我们处理了水泡。我与铃兰，对她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她摇头说不必客气。
到了掌灯时分，许姑姑又来问我们，可有力气去大厅进餐？她说，王爷福晋看景归来，心情颇佳。说大家一日未好好进食，着厨房整治了一桌晚餐。我自然说，有的是力气。
许姑姑是带着轿子来的。我们便没有客气，乘了轿子。
这是我与铃兰到山庄以来，第一次进到一个颇大的用餐之处。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众人已经围绕餐桌坐下。“雍亲王”坐在席首，福晋坐在他的右手边，旁边是诺如郡主。弘旺坐在“雍亲王”的左手边。见我们进去，福晋招手让我们过去。我犹豫着，走到了诺如郡主的身边。诺如朝我一笑说，莲花姐姐，我这个位子是留给姑姑的，她朝许姑姑一笑。然后她又对我说，姐姐你去那边坐。她指着对面，弘旺身边的那个位子。
我笑着说好，便抬步向对面走去。
弘旺阿哥好象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
福晋笑着推了推诺如，“宝宝小小年纪，可不能由你来指挥姐姐坐哪里呀。你年纪最小。看到姐姐走过来，应该是宝宝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姐姐，对不对？”
诺如歪头想了想说，“好吧。我还是坐到哥哥身边去，让他和许姑姑左右开弓，同时给我夹菜。到时候你们看我，吃得比大家都快！”
“雍亲王”在那一瞬，微微摇了摇头。
福晋笑着说，“郡主成语用得很好。要记得，细嚼慢咽。还有，明日郡主要早起与哥哥一起晨课，这回莫要再推辞了。”
诺如大声答应了。然后她蹦蹦跳跳地从我身边走过。经过我身边时，她温润的小手，拉了我的手一下，又很快放开。我目视她，绕到桌子的另外一边，在弘旺身边坐下，朝我一笑。
我点头谢了谢她。
于是福晋便拉着我在她身边坐了。然后示意铃兰在我身边入座。铃兰有些惶恐地看着一下周围，又用眼神征询我的意见。是的，还有好几位侍女们侍立在周围，有好些人都比她年长，看着身份贵重，包括郡主与弘旺阿哥房里的几人。还有今早与我们见过礼的那位霜儿姑娘，似乎隐约也在众人之中。她低着头，好象站在我们的对面，我看不太清楚。
我一时也有些犹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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