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倾吐芳菲

　　坐在上首的那位“雍亲王”发话了，“若想入席之人，先得思虑缘由。”

　　铃兰吓得身子一颤。

　　我立即站起来说，“启禀王爷福晋，莲儿今日一路用了许多点心，不甚饥饿。不知可否先行告退？”

　　福晋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对“雍亲王”说，

　　“如果是我的主意，便在此厅内设置一个大圆桌，有足够位置让这厅内所有人都坐下同食。吃饭一事，天大地大，还需要什么特别的缘由才能入席吗？”

　　她接着说，“不能入席的话，我看这木板地面也不甚脏，尽可以坐。”

　　“雍亲王”面露微笑。他低声对福晋轻语，

　　“快要当额娘的人了，还要象当年一样行事吗？只如今让你坐，恐怕你也坐不下去了。”

　　福晋好像有些语塞。她别过了脸，不再看那位“雍亲王”。我瞥见，她的脸孔红红的。

　　福晋沉默，我倒也不敢立即告退了。许姑姑在此时，轻轻对我做了一个手势。于是，我拽着铃兰的手，慢慢坐了下来。铃兰看了看四周，还是有些惶恐的样子。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手。

　　我偷偷抬头向上首那人看了一眼。“雍亲王”此时，正凝视着他的福晋。他的目光，让人不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为好。那是当一个人凝视着他极为钟爱之人，所不由自主流露出的神情。

　　我发现，在这个时候，可以很大胆地观察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人。因为他根本不朝其他人看。

　　过了一会儿，“雍亲王”又发话了。

　　“福晋的想法不错。圆桌之仪，确乎适合至亲团坐。只是，本王想请教一下本王的拙荆，厅内所有人都坐下，却又不知如何布菜呢？福晋该不会将那锅糊罗卜炖羊肉，牢牢地霸在自己与郡主的面前吧？”

　　福晋哈地一声笑了。她抬眼回视着“雍亲王”说，“圆桌之上，还有一个大转盘，底下有一个圆环做滑轮。各式菜肴，放置在转盘的四周边上。谁想吃什么菜，伸手推一下转盘就可以。”

　　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雍亲王”微笑点头。

　　弘旺阿哥接口道，“圆桌一仪，似乎多见于海外诸国。这亦是额娘的家乡习俗吗？我煌煌大清帝国，对此种不尊君父的座次习俗，恐难接受。”

　　不得不说，弘旺阿哥关于圆桌习俗的问题，与我心中的疑问相符。但是，他的那句“不知是否是额娘的家乡习俗”，又是如此胆大妄为，让我震惊！

　　我的心，忍不住就悬了起来。我不禁看了他一眼，正好迎面撞进了他看向我的视线。这位贝勒爷的目光，在烛火中看来，竟是那样深沉悠远，真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它让人看不懂，此刻这位贝勒爷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直言不讳，这位尊贵的“雍亲王”福晋，与他并无血缘之亲，关系亦不紧密？

　　所以，他竟然都不知他的嫡亲“额娘”家乡的习俗，还需要遇事诘问？

　　我知道，我能有幸来此间入席就餐，贵人尚未发言，我就想拉着铃兰告退，于礼而言大大不合。只是当时，我有些着急铃兰该怎么办，她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所以我一时不察，就将心中想法冲动倒出，想带着她提前告退，避免难堪。如今回头一想，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此时一想，这位贝勒爷的大胆问题，倒是让我之前的行为，显不出太大的出格来。我的心里，莫名觉得松快起来。

　　福晋朝弘旺阿哥笑道，“阿宝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她抬手示意了一下，“圆桌之顶，正对中堂的这个位置，座椅之上可以设置一件装饰，比如扎一朵红绸花之类。所摆的餐具也与其他人不同，更精致美观一些。这就是圆桌的首席了，可以请君父入座。”

　　“雍亲王”点头笑道，“看来福晋的家乡，也还是尊崇我大清华夏之习俗的。如此甚好。”

　　他的话音未落，诺如郡主可爱的声音急急道，

　　“海盗船上的人，也都是围着大圆桌吃饭吗？那宝宝也想去坐在阿玛那个位置！”她用手指着“雍亲王”的位置说。

　　福晋笑着起身道，“这有何难？额娘来帮你”。

　　说着，她起身转过桌尾，走到了诺如郡主的身边。她牵起了郡主的手，绕过弘旺阿哥。这位贝勒爷此时已经站立在椅旁等待，福晋摆手让他坐下。

　　然后她牵着郡主，走到了“雍亲王”的身旁。

　　我心中惊异。难道这位福晋，竟然要天下一国之君，让位给这位郡主吗？这些贵人们的言行，也都如此于礼不合吗？虽然郡主还是幼童，但是这种事，我还是闻所未闻。难道这位最尊贵之人，心中不会感到膈应吗？这位福晋，显然确实是恃宠而骄了，行为处事竟是如此惊世骇俗！

　　“雍亲王”好象不以为意，只微笑着看她们走来，好像准备欠身站起。

　　福晋弯腰对郡主说了一句话。

　　片刻之后，只听郡主娇嫩的声音响起，

　　“阿玛，我能坐在你的膝上吗？就一小会儿。”

　　她的那位皇阿玛，面色倒是有些震动起来。他没有再起身，也没有说话。福晋和郡主手牵手，就站在他的身边看他。

　　有人轻笑，我被声音吸引，原来是许姑姑发笑。她用手绢遮住了嘴。周围侍立的人，也有人低下了头，微微动了动。

　　福晋轻轻对郡主说，“你阿玛答应了。这便称为默认。”

　　郡主听了这话，一骨碌快速地挤到了那位一国之君的身前，手脚并用爬上了她阿玛的膝盖。我看到他抬头去看他的福晋，神情似乎有些无奈。他伸出了一只手，预防郡主掉下来。只是他的姿势，让人感觉颇为僵硬。

　　郡主将双手伏在桌前，大声说道，“原来坐在阿玛这个位置，所有的菜肴是这般恢弘模样，而且左右对称！”她对着满桌佳肴，兴高采烈地说。

　　没过上片刻，她转头看着她的皇阿玛笑。诺如郡主有极为可爱的面容，实在是叫成年人难以招架。我看到，那位最尊贵之人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朝他的宝贝女儿微微笑了笑。郡主突然快速地凑了上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不及此人反应，便转头一下蹦跳到了地上。福晋似乎也有些惊讶地发出一声，还好她接住了郡主的身子。然后，她们俩人相携着走回了郡主的座位。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大厅里的人，似乎都有些沉默。

　　我看到许姑姑的眼中，还有些晶莹闪烁。我也感觉心中酸涩。

　　这一幕，在我的生命中，是绝无可能发生过的事。

　　后来，便是动筷，开始进餐了。

　　不过，与我之前想象的食不言寝不语的景象大相径庭。

　　“雍亲王”满面笑意，由着福晋给他夹菜，他们不时轻声交谈。有侍女上前，她们只给弘旺阿哥服务。其中有那位霜儿姑娘。她轻手轻脚，动作敏捷，十分乖巧。我的身后，也有侍女立在那里，低声询问我，想要吃些什么。铃兰见此，便也想起身给我夹菜，我连忙拉住了她的手。

　　福晋转头温柔地招呼我，“莲儿，你自己夹菜。要多吃饭，才能长个子。”

　　诺如在我对面，双颊鼓鼓地说，

　　“是啊，莲花姐姐，我明年就比你高了。而且到时候，会比你还好看。”

　　福晋忍不住笑了说，“都好看，都好看。”

　　“雍亲王”应声说道，“阿玛倒可以赠送给郡主三个字。”

　　郡主高兴地说，“宝宝知道，是“都好看”这三个字！”

　　“雍亲网”声调平平地说，“非也。阿玛觉着，土肥圆这三个字，称得上是文如其人。”

　　福晋好象伸手拉了身边人一把。

　　郡主在口里嘟囔着，好象是在重复那三个字。

　　过了一会儿，她迷惑地抬头说，“额娘，到底是哪三个字？”

　　铃兰手抖了一下，她缩了一下脖子，我知道她在忍笑。弘旺阿哥也用手背遮住了自己的嘴。

　　福晋笑着说，“这是国宝大熊猫的小名。此三字意为，宝宝永远是阿玛额娘心中的宝贝。”

　　诺如郡主开心地宣布道，“我喜欢！阿玛，你写给我，我挂在墙上。以后有人看见了我就说，这是阿玛赐给我的专称。我的房间，以后就叫做，土肥圆之居。”

　　“雍亲王”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不必了吧。”

　　郡主立即央求道，“阿玛答应了的，您说的，要“赠”给宝宝这三个字。”

　　“雍亲王”好像沉默了，一时没搭腔。

　　这时，福晋温柔地朝郡主说，“此三字，或者可以写成，吐菲苑，倾吐芳菲之地，怎么样？土肥圆这三字，只是阿玛额娘对宝宝的爱称，不可悬于墙上，让外人看见。对不对？”

　　“雍亲王”笑道，“福晋所言极是。正是芳菲所在之地。郡主的晨课，要勤加练习，去上书房亦不可偷懒。将来要当得起阿玛写给你的这三个字。”

　　郡主又一次高兴地拍起手来。

　　她身边的那位贝勒爷，转头对着这个神采飞扬的小人儿说，

　　“哥哥从今往后，一定会帮助郡主练习早课。即使不能更好看，相信也会大差不离。”

　　说完，他抬眼朝我幽幽地看了过来。

　　我接触了他的目光，看到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心中猛然一惊。这位贝勒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一时我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耳边发出了一片嗡嗡的声音。我不由得捏紧了铃兰的手。她轻声问我怎么了，我低头说了声没事。

　　显然，我小瞧了这位贝勒爷。他人小心不小，难道他是在暗示，他对我有意？之前登山之时，与那之前，他似乎都是与我颇不对盘。态度冷淡，甚至还出言讥讽，几番与我险些闹僵。正在我觉得为此有些担忧之时，又发生了他助我上藤椅之事。从那之后，情形改变得有点太快了。这位小爷，三番四次地盯着我看，还与我常常目光相遇。

　　我本来想，他是因为家中多了一个稍年长的同龄人，感到好奇，所以想观察一下我的行为举止，分析分析我，是否善恶。关于他是否有瓜尔佳.成飞那样的“雅兴”来捉弄于我，我也时时小心提防，尽量毕恭毕敬，不给他露出任何破绽和把柄。

　　但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却是有点深意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毕竟是来自异姓门庭。他的暗示----若非我自作多情----便是称赞我的容貌了？此事我绝不可等闲视之，一着不慎，等待我的，便将是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我心下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我必须让此人尽快明白，我希望能将此事，于悬崖之处勒马。

　　我的心，一时有些荒凉的冰冷感受。我低下了头，不再抬眼看桌上的任何人，只默默吃着铃兰给我夹的菜。

　　忽然，有脚步声疾速走进来，有人往桌前猛然一跪。我转头去看，是那位满脸虬髯的侍卫。他恭声道，“启禀王爷福晋，属下有要事禀报。”

　　“雍亲王”冷冷的声音在厅内响起，“说”。

　　室内的气氛突变。原先那其乐融融的景象，竟然因为这位最尊贵之人的一个字，全然改变。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箸，默默地停了下来。一时寂然。

　　那位侍卫俯下身子道，“传太皇太后口谕。云惠贵人身子不适，恭请万岁爷回宫察看。”

　　“雍亲王”冷笑道，“朕不是个好儿子。就不必遵皇额娘的口谕了。”

　　厅内众人，听闻此言，纷纷一片跪倒。请求万岁爷息怒之声，此起彼伏。弘旺阿哥也立即离位行礼。许姑姑拉着诺如郡主的手，也站了起来，想要跪下。我与铃兰动作稍慢了一些，也微微站了起来。福晋伸手微微按捺住了我的手。

　　然后，她朝这位一国之君说道，

　　“万岁爷莫要动怒。且听听云惠贵人是如何不好？是否临近生产之事？算算月份快到了。”

　　“雍亲王”大喝一声，“穆特步，你竟敢吞吞吐吐？”

　　那位虬髯侍卫立即磕头如捣蒜，大声说，

　　“属下不敢。启禀万岁爷，皇太后口谕，云惠贵人今日一整日间都不觉胎动。临近生产，心中实在忧惧不堪。事关皇嗣，故而不敢隐瞒，还请万岁爷即刻回宫。”

　　福晋神情担忧，她转向了这位一国之君道，“要不，您还是回去看看吧？如此月份，若不觉胎动，可是大事。”

　　“雍亲王”冷笑了一声，他的声调十分清冷。他冷峻地说，

　　“如此月份，宫内太医院早有数人，轮流驻守。朕不是御医。”

　　福晋微微踟蹰道，“要不，我陪着您，一齐去看看？或许从前那个法子，还会有点用？”

　　“雍亲王”大怒喝道，“她也配？！”

　　我被他的暴喝声吓得一抖，浑身轻颤了一下。

　　是啊，天威难测，一瞬间便可雷霆万钧。

　　我感觉自己的膝盖软了一下，再也站立不住。

　　铃兰扶住了我的身子，我们俩人默默地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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