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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两载


又是一年冬,峰峦之上皆倒挂着七寸长的冰锥,凛冽杀伐的寒意铺荡在朔北大地上。大雪铺天盖地而来,落在山巅上,洒在冰河间。

        “快看,好像是黎将军回来了。”一众兵将中忽然爆出一阵惊呼。

        只见远处两峰之间的冰河甬道上一黑点以如风之势迅速靠近。

        近了,更近了——

        冰川飞雪残阳下,冷色的微光渐渐勾勒出一精神奕奕的少年将军,她倾身策马疾驰奔来。

        “真的是黎将军。”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嘈杂欢呼之声顿起,掩不住的热血沸腾。

        去时白袍银铠,归时头上的盔冠不知去了何处,墨法散乱,泠泠白袍染血。此身狼狈却遮不住少年风流意气。

        黎七急切地翻身下马,踉跄半步堪堪站稳,她将手中血色布袋扬在手中,喘息着朗声清喝道,“邵辽人头在此,魏国气数已尽!”

        “呼啦”一下,黎七被众人团团围住,放倒抛上了天空。

        恰时,战鼓携雷霆之势纷起,每一个鼓点都落在大晋将士的心上。

        日光一点点隐没,而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意与满足却似初升的红日在她心中缓缓升起。

        黎七躺倒在雪地之上,激战过后身子自是不必说的疲乏,可是那些兴奋地、如释重负的情感却在脑海中轮番迸发,无法平息。

        突然,她再次翻身上马,在洛靳迷惑的目光下迎着凛冽的寒风绕着营地策马狂奔。

        她在北风中仰起头,咧开干裂的嘴角,感到如此快乐。

        魏国侵犯大晋长达十二年之久。

        在这十二年中,大晋五十万英魂、她的父亲、她的五个兄长先后尽数死于邵辽手中。手刃邵贼是她做梦都在想的事。

        齐钰趁魏国群龙无首,派兵趁胜追击。甫一回营便与黎七擦身而过,他回过头去只见黎七如一阵风似的转眼骑着马就没影儿了。

        洛靳与齐钰面面相觑,“你说黎七这是乐疯了?虽说他拿下邵辽人头是立了首功不错。但他平日里行事素来低调,从前也不是没立过大功,向来没一次如今日这般疯癫的。”

        齐钰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却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雪下得格外大,落了她满头。

        黎七不知纵马跑了多久,只听得远处传来洛靳的喊声,“黎七,世子唤你入大帐!”

        她勒马而停,喘息了一会,牵着如风去了马厩吃草。照料完马匹之后向晋砚的大帐走去。

        “世子。”黎七站在帐外轻声请示。

        “进。”得了对方的允首这才掀开帐帘入内。

        晋砚坐于梨花大案前,用白布擦拭剑身,神情动作与两载前初见时一般无二。

        纵是年少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那骨相样貌,着实是老天爷赏饭吃啊。黎七暗叹一声上天不公,就轻驾熟地走到了晋砚案前,自发地研起了墨。

        早已习惯与晋砚相处时两顾无言的沉默。黎七默然地盯着案上的香烛,细数时辰。按照往常的习惯,两根香烛燃尽,她方可离开。

        “你今日仿佛很高兴。”淞光剑归鞘时,晋砚忽然如此问道、

        黎七一怔,方察觉自己在晋砚面前太过放肆了,连忙敛了面上不自觉露出的笑意,正色道,“是有些高兴。”

        “是因为斩了邵辽?”

        “是,邵辽辱我大晋子民,属下父兄也尽丧于此人手中。”

        “哦?”晋砚点墨落笔的手忽地一顿,“你入雪营时不是曾言自己孑然一身,自幼便是弃儿么?几时来的父兄?”

        他转而将狼毫放回笔搁,骨节分明的手食指微屈,轻轻敲打桌面。

        那一声声轻响却如刀子在黎七心上凌迟。黎七脊背一僵,许久,才错落成言,“不……不是亲父兄,是后来收养我的那家人。”

        晋砚不置可否,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黎七忐忑地咽了口口水,正等着他的下文,却听他已换了话头,“受伤了?”

        轻吁一声,他回道,“受了些皮外伤,不妨事。”

        “拿去用吧。”晋砚漫不经心地睨了一眼他的手背和脖颈处,微微蹙了眉头。

        黎七自是注意到他不悦的目光了,低头自查了一番,恍然大悟。自战场上下来后自己便只光顾着傻乐呵了,身上的血口污渍不曾清洗处理,连衣服也未曾换。晋砚向来矜贵爱洁,此刻只怕是嫌弃自己此番行状污了他的眼。

        顺着晋砚的视线,她发现桌角有好几瓶御用伤药。没与他客气,当即便拿了欲往怀里塞,“多谢世子。”

        “等等。”晋砚道,“就在此处上药。”

        黎七拿药的手又是一抖,心下勉力维持镇定,抬起头仔细揣度他的神情。但晋砚那张万年不变的寒冰脸上什么也看不出。

        自女扮男装入雪营,成为晋砚心腹以来,也有两载了。从不曾有哪段时间如近来这般难熬。

        晋砚近些日子一日变得比一日奇怪,他时常会问她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也会同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如同此时。

        黎七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还是说晋砚对她只是怀疑试探,抑或是纯粹是她多想了。

        看来,无论如何以后行事还是该更加谨慎些。

        思绪绕过一圈,黎七的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世子,这于理不合。属下回营自会处理,在此处恐污了您的眼。”

        晋砚阖目,向后靠在太师椅上,忽地生出几分自厌的情绪,抬手应了,“你且回吧。”

        似没想到晋砚如此轻巧便准了她的话,黎七如蒙大赦,忙颔首告退。

        走出大帐,她直起腰板,摇头出了口气:晋砚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

        不消片刻,黎七走回自己的营帐。同帐的洛靳早就回来了,此刻正坐在屋内研究自己的机关暗弩。

        黎七走至桌旁,径自斟了杯茶饮。随后从怀中摸出晋砚赏赐的伤药放在桌上。瓶身标红的“御用”两个大字在夜色下闪闪发光,彰显自己千金难求的身价。

        洛靳听到动静巴巴就凑过来了,挑了挑眉,“又是世子赏的?”

        黎七“嗯”了一声,“洛兄拿去用吧。”

        洛靳丝毫不见外,习以为常地揽了这堆瓶瓶罐罐去,乐颠颠道,“在外面发达了,还懂得孝敬老子。这么上道,真是没白疼你一场。”

        黎七转过头去收拾床铺,听闻此言无奈撇了撇嘴,好好一个人,偏生长了一张嘴。

        自从两个人混熟了以后,她曾经在洛兄身上看到的那些傲气统统没有了,简直不要太接地气。

        洛某人吧,你越不理他,他就越来劲,“你说我们雪营有十九将,世子他为何总赏你一人?”

        “我如何知晓?”她倒是情愿有十天半个月不被传召呢,日日受晋魔头惊吓至少得折寿三五年。

        整理完床铺,黎七转动眼眸,甫一回头,便看到某人赤着上身,大剌剌地坐在营帐正中间。她顿时一个激灵,别过眼去。

        洛靳心情颇好,粗糙的大掌捏着小巧的瓶身四处上药,背上那些盲区上得十分艰难,有些动作扭曲滑稽,也是难为他了。但他唇角咧得老高,似乎乐在其中。

        洛靳扫他一眼,“你说你,下了战场整日就跟那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两个大老爷们儿一处坐着,老子就光着膀子上个药,也不知道你别扭个什么劲儿。哎——这后边够不着,你过来帮老子抹两下。”

        为了方便她动手,洛靳自发转了过去,留了后背给她。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作,洛靳扭了脖子过来催他,“干嘛呢——快点儿的!”

        黎七忍着臊意,咬牙抬起沉重的步子走近。接过药瓶,在他身后的刀疤上洒匀,然后又从桌面上事先准备好的绷带上裁下一段替他包扎好。

        黎七苦口婆心道,“你别没事就跟齐连对着干,打又打不过,还日日学肖兄去挑衅他。这身伤,该有一半都是他打出来的。”

        “老子就是看他不对眼,整日眼高于顶!”说罢,洛靳活动着胳膊做了个伸展动作,称赞道,“黎七,手艺不错啊。”

        黎七急道,“哎——你别动啊,回头伤口又该裂开了。”

        洛靳才不受她威胁,没事儿人似的穿了衣服。黎七摇摇头,脸上写满无奈。

        “你把衣服脱下,老子也帮你上点药?”耳中突然飘来这么一句话,黎七被吓得虎躯一震。

        “不,不用了。洛兄,你忘啦……”黎七紧张得舌头都打结了,“我之前体内受过毒,伤口愈合缓慢,用再好的伤药也是没用的。”两人共处一帐,互相照应处理伤口是逃不过的,是以她才真假掺半将其中缘由与他说了。

        “我差点忘了。”洛靳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每次世子赏了上等的伤药,黎七总要带回来分给雪营的兄弟。拿人东西拿多了倒忘了那么关键的事,洛靳讪笑两声,“都是小事儿。等天下平定以后啊,你就跟着哥几个回京都。哥哥定央着世子给你找宫里最好的御医坐诊,保管药到病除。”

        黎七沉默以对。这毒便是拜晋魔头所赐。晋砚若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活剐了她就谢天谢地了,怎么敢指望他替她解毒。

        洛靳道,“伤口愈合缓慢是一回事,但你不能不清理包扎吧,万一感染了,到时候可有一番罪受。”

        “我在外面的时候已经处理过了,不……不妨事。”

        “骗鬼呢你,当老子瞎啊。”洛靳上下扫视了一番黎七。她的脖颈和手上,光是露在衣外、肉眼可见的狰狞伤口便有好几处,尤其是左手一道三寸长的刀疤深可见骨。

        黎七眨了眨眼,“我想起来了,我忘了给如风喂草料了。”撂下一句话,便飞身掠出营帐,仿若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赶。

        这夜大雪,营外大寒。

        黎七两手拖着脑袋,靠坐在兵营最高的那棵树上打哆嗦。不免生出些世事艰难的感慨。

        晋砚的心思越发难以琢磨,就连洛兄也时不时让她难以招架,每日若都似今日这般惊险,身份暴露必然是迟早的事。

        女扮男装被揭发是要杀头的欺君之罪。

        即使女子身份不暴露,若是让晋砚知晓她就是他要杀的那个宁檩,她也逃不过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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