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营
瞧见黎七面露难色、忧心忡忡地从大帐内走出，一直等在外面的齐连面上直乐，挖苦道，“哎呀，某人这是被世子留下任职了？”
黎七向来不愿去做这呛人的讨厌事儿，今日许是被打压得狠了，温言笑道，“自然啊，这不，还得了世子信物，特准我去调兵呢。”说罢，扬了扬手中的篆名玉佩，贱兮兮地补充道，“刚入雪营便得主子如此恩宠真是对不住啊。”
晋魔头她不能罪，齐连她总能反驳戏耍几句吧。不在乎这话是否很快会被拆穿，说完这番话，黎七直直地与他错身而过。并没那等恶劣的心思，打压了人之后还要观其扭曲的面目。
但她猜得不错，齐连见她手中真是世子日日配在腰间的那块玉佩，又听她目中无人的言语，确实气得跳脚。就连齐钰，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晋砚没给她安排营帐，黎七夜间无处可去。但她对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了，轻车熟路地找到兵营里最高的那棵树，抖落一树凉雪。而后提起真气，运作轻功，一跃而上。
她习惯性地靠坐在树上仰头望月，待抬了头才发现原来今夜无月啊。
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白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吞了。
自她被晋砚的暗桩射中以后，便得日日借此药来吊命。因那箭矢是淬了毒的，凡中此毒者，轻则致使旧疾难愈，便如今日，与齐连的一点拳脚打斗便足以扯动旧疾。重则腹痛如绞，咯血欲死。但好歹她现下有药吊着，还不至于状如此等惨烈。
一个人独处时，最容易追忆过往。
说起来，她与晋砚同是帝都水养出的人，小时候还曾有过几面之缘。后来，他定岭南，她随父兄守朔北，本也无甚仇怨。只是两个月前晋砚平定岭南，本该回京递交虎符的他，却私下派暗桩混在她军中，在她与敌军对阵时趁乱射杀了她。宁檩一死，朔北大乱。
内阁那几位老臣联名上书，称朔北统帅之位不可久悬，迟则生变。巧就巧在晋砚此时刚平定完岭南，声望正高，又是赋闲准备卸甲。满朝上下，对他一片赞誉之声。朔北军的兵权自是轻而易举、毫无悬念地被他捏在手上。
岭南三十万的兵权尚未来得及入京归还，而后又转战北方，将朔北二十万大军收入麾下。
手握五十万兵权，横走大晋，晋砚其狼子野心可昭。
她虽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宁檩之名却已成叛将之名。是以她只能乔装易容，化名为黎七。
此一行，不为仇怨，不奔前程，只为了守住朔北军，不让这些兄弟在晋砚兵变的权御之争下变成枉死的冤魂。
凛冽的寒风刮过，黎七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便开始思索正事。
先前在晋砚面前夸下海口，扬言三日内只凭百人便可拿下魏国粮草库，也纯属是被他逼急了。
此时冷静下来，她苦笑一声，和邵辽对峙多年，父兄皆亡于他手。这人计谋有多厉害她一早便知道，布防用兵更是百密无一疏，又怎会让她寻到空子，她这回算是托大了。
难不成真要等三日约定期限后乖乖将脑袋送给晋砚？
蓦地，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剑走偏锋的计划在她脑中悄然成形。
她翻身从树上跃下，即使牵扯到了伤口，也丝毫不影响她的澎湃的心绪。
“奉命调兵——”
“奉命调兵——”
更深夜半，黎七似那癫狂的疯子，高举晋砚的玉佩，一阵叫喊，几乎将驻在附近的几万大军都喊出来了。
噼里啪啦一阵慌乱，更有士兵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便提着长矛出来了，冻得哆哆嗦嗦，好生可怜。
“他奶奶的，魏军大半夜的不睡觉，跑爷爷头上来撒野。”洛靳睡得正香，突然被吵醒，很是窝火。提了裤子就往外面冲。
外面一片惶惶，四下点了火把，却没见什么敌军，说不清什么情况。
他环视一周，向齐钰走去，尚未开口，便听得对方调侃道，“呦，这小子还真有本事，连雷打不动的睡神也能从床上叫起来。”
瞧着齐钰双臂环胸没事人的模样，洛靳将心放回了肚子里，翻了个白眼，“滚犊子，这么大动静，天王老子都能听到。什么情况？”
“呵——没听到人家说什么？奉命调兵听不懂？”
洛靳没见过黎七，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得一头雾水。
齐连咬牙切齿，“这玩意再落在我手里非宰了他，征调一百人闹出这么大动静。老子还以为敌军袭营了呢。”方才起夜如厕屁股都没来得及擦。
翌日一早，大晋兵营前堆叠着数万石粮草。
雪营众将各自从营中出来见到此景，一时间神态各异。有洛靳那般揉揉眼睛，难以置信的；还有魏言那般喜出望外，交口称赞的；更有齐连那般莫挨老子，臭着个脸的。
不仅粮食运回来了，那一百人还全须全尾一个不差地被黎七悉数带回。
不仅是兵将们难以置信，就连晋砚站在这堆军粮面前也不由得诧异。
黎七一副谦恭的模样立于晋砚身侧，实际上心里还是有些虚的。
这些粮草，其实并不是从魏军手中劫来的。
她出生于京都将门宁家。宁家十多年来的使命便一直是驻守漠北，抗击魏军。多年来，即使他们没将魏军赶出国土，却也早已形成一套自己的防守体系。此地峰峦层叠，冬日大雪封山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朔北怎么会坐吃山空，没有囤集？
首先便是随军携带，一般保证十五至二十日的口粮。其次是周边的县府官仓可保证大军的数月之需。而这两者基本上已经被调用得差不多了，官仓存粮所剩无几。
黎七自然没有傻到在晋砚的眼皮底下去周边的县府官仓拿粮。她取调的，是藏在天障之险，藏在层峦雪山之中的那部分粮草。
这些粮草皆储存在险要隐蔽之处，易守难攻。父兄尽死，这世上除了她怕是无人知晓这些粮草的储藏之地。
晋砚向肖宥使了眼色，薄唇轻启，“验粮。”
肖宥出列，侧身对着晋砚握剑抱拳，“是。”随后，一阵寒芒掠过，肖宥抽剑出鞘，扎破面前的口袋，白花花的大米如珠似玉争先恐后从袋中涌出。得此结果他并未懈怠，相继又寻了几袋压在下面的一一查验。最后才确信的确没有赝品。
“世子，”黎七往前探了半步，单膝下跪，拱手道，“不知先前应允小人的话可否还作数？”
晋砚良久地注视着匍匐跪拜在身前的人，神色莫辨，“魏言，明日起便由你带他熟悉军中大小事务。”
黎七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呆愣。这……这是准她入雪营了？
肖振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看了一眼晋砚的背影，对她称赞道，“爷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但想不到你竟这般厉害。我们几个凑在一处商量了好几日也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你这小子一来，一夜之间便解决了粮草问题。这事儿做得漂亮，连世子都挑不出错处。”
黎七受之有愧，摸了摸鼻翼，这一局她不过是凭借自己对朔北的了解用了巧劲而已，算不得多光正。
虽然时间久了，这点把戏很有可能被拆穿，但好在她没将雪山之中的粮草取尽。晋砚若是还想从她身上套出些什么，必然不能将她当成弃子。
黎七冲肖振笑了笑，四望而去，发现雪营十八将中，有不少将领皆出现在此处。这些将军看起来年岁皆在二十上下，尽是少年大才。此时，他们正一脸兴味地盯着她。
魏言从远处走近，肖振指着他介绍道，“这是魏言魏老大，今年双十有三，在咱雪营中最是年长，也是我们这些人中唯一能与世子打成平手的。”
黎七作揖行礼。昨日交手，齐钰齐连两兄弟的身手便已经很厉害了，想不到还有人武功在他们之上。听肖振所言，晋魔头的武功似乎也不容小觑。
魏言还礼后道，“雪营加上黎兄弟之后，自此便有十九人。历来皆是每两人处一帐，战时互有照应。这般安排黎兄弟若有不便之处，直言便可。”
黎七摆摆手，松了口气，“我没什么问题，那便劳烦位魏兄安排了。”照此说来，她便是最后多出来的那个，合该给她单独安排一处住所吧。这也省了她日日与男子共处一室的尴尬，也不必时刻挂心自己的女子身份是否暴露。甚好甚好！
“好，既然如此，黎兄弟便与洛靳同住吧。”
闻言，人群爆出一阵大笑。雪营众将皆是笑得前仰后合。
黎七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啊，十九人中她不是多出来的那个么？怎么之前便有单着的？还有这些人何故笑得如此……嗯……幸灾乐祸？
肖振也扭过头去，不过那颤动的肩膀和哼哧的笑音早已泄露了他的神情。
洛靳被众人笑得有些恼，“你们够了啊。”
在黎七疑惑的目光中，众人但笑不语。齐连更是笑得肆无忌惮，甚至吹起了口哨，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肖振没憋得住，泻了笑音，边笑边解释，“我们雪营中有个女子叫月明。这母老虎自己住一处，便剩下老洛单开住了。”
黎七面上的笑寸寸龟裂，这个意外真是令人猝不及防。不过她环顾四周也没见到哪里有女子啊。
“别找了，她被世子派出去办事了。”
魏老大是个实在人，不忍心欺负新人，将洛靳扯过来介绍道，“这便是洛靳，他在机关巧件方面的设计可是一绝。就是吧——夜间睡觉动静太……有些大。”魏言为了维护洛靳的面子，话到嘴边，突然改了用词。
洛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打量起她。
黎七出于礼貌，露出一个善意的笑。随后也抬眼看向他，交换着最初的印象。
雪营中的男子身量具是极高的，此人也不例外。面容清俊，虽有些倨傲，却并不让人生厌。特别的是，他腰间除了一把剑，还别了一支笔。淡了不少武将的杀伐之气，平添了儒生的傲然。
洛靳给她的感觉竟十分像她亡故的三哥。黎七只觉万分亲切，一时间，连脸上的笑都多了几分真心。
两个人就这样被强行按头凑在了一处。
黎七将自己的包袱拎进洛靳所处的大帐时，一阵风从门内窜进来，千百张宣纸在屋内狂舞。
黎七赶紧将门关牢实，匆匆从地上捡起那些图纸。不经意间瞥到一两张图式，眼睛顿时瞪大了。想不到这两年打仗时，大晋兵将手中用的改良式强弩竟然是洛兄设计的。
黎七瘪了嘴角，在雪营这个卧虎藏龙之地，她越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这感觉就仿佛在学堂中别人靠能力得了甲等，而她靠作弊也得了甲等，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罢了！既然已经进了雪营，只要晋砚没有什么不轨的异动，她便不去违逆他。再努力些便是，努力读兵法，努力学武练剑。左右与从前一样，都是为大晋子民做事，也算殊途同归吧。
当晚，听着大帐中鼾声震天响，黎七失笑。
体会了一把魏兄口中的“动静有些大”，总算是明白洛兄因何得了这万人嫌的结果了。
也好，睡得熟些自然便没工夫来关注她在做什么，夜间行动也方便些。
黎七惯来不是个认床的人，觉也好睡得很，全然不受外界干扰。脑中过了一遍这两天发生的事后，不知不觉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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