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睡前故事
老二被绑得结结实实，正面朝下，大脑放空。
不久前，鸟妖们从更深处拿出了软绵绵的衣衫，沾着血的华服，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软绵绵的死亡。
老二说不出什么心情，他应该为了一直欺压自己的人死亡而痛笑，应该为了自己死期将近而哭，而实际上，他只是不敢相信，软姑娘——那么强的软姑娘，就这么死了？
他保持一个姿势，脑袋朝下待的太久了，傩娃把他翻过来，正面朝着火光，露出了一张灰败恍惚的脸。
傩娃塞给他一把枣，老二没有伸手接。他以为老二在怕神鸟，小声说：“妹妱大人不在。”
还一会，老二才反应回来妹妱是谁。他没有解释的欲望，只是摇头。傩娃坚持把一把枣放到他手心里。
顺着无力的手，一半的枣骨碌碌滚到不见天日的黑缝里去。
傩娃的母亲踢开一颗枣，不悦地唤了他一声。
“傩娃！”
她咳嗽。
傩娃一缩肩膀，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他抿了抿嘴唇，走回妖怪们之间。
老二饥肠辘辘，可实在没有胃口。想着那件血红的衣裳，他吃什么都反胃。感到从角落里传来的渴望目光，老二走过去。
妖怪们瞥了他一眼，没阻止。
离近了看，那蓬头垢面的人原来不过是个少年，黑泥后有一张发青的苍白面孔。
“姬行？”老二问。
少年直点头。一张嘴，黏在一起的焦干嘴唇传来阵阵撕疼，但他还是坚持发出声音：
“饿……饿……”
他盯着老二手里的枣，眼睛都红了。
老二把枣喂给他吃。手脚都被绑起来的少年顾不上什么礼节，埋在他手掌上狼吞虎咽。
妖怪们看见了，但觉得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不管他们。
姬行吃了枣，恢复点力气便开始哭。
老二劝他振作点：“你父亲到处找你呢，我们从魏国来，就是来找你的。”
姬行哭得更凶了，但似乎真的恢复点精神，连连点头，从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脸上也有了些光。
山洞阴潮，老二裹着单薄的衣衫和姬行靠着坐在地上，没一会就陷入了昏睡。
啪嗒一声，木柴在火焰中崩裂，老二在一阵痛苦中惊醒。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软绵绵了！
他瞪开双眼，静静地躺了一会，让泪水带走眼前的朦胧。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熊熊燃烧的篝火已经渐灭了，只剩下一点温吞的火舌。姬行靠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满脸泪痕。妖怪们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地上多出来的十几个躺倒的凸起，发出轻柔的呼吸声。
看来妖怪也要睡觉，老二想。
他身边多了个软和、炙热的小东西，压在他的胳膊上。他想要抽出胳膊，那小东西唔唔两声，醒了过来。
傩娃把老二的胳膊抓得更紧，把脸蛋往胳膊上蹭，睡梦中的小脸露出了迷幻的愉悦神色。小孩吧唧吧唧嘴，流出口水。
老二在打这孩子一顿和忍受下来之间犹豫了很久，最终只是无奈地叫了一声：“起来，傩娃，小孩，起来。”
小孩揉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着他。
“起来，你把我的胳膊压麻了。”
傩娃松开老二，但还躺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他。
老二揉了揉手臂，叹了口气，在小孩身上拍了一下：“睡吧，继续睡吧。”
傩娃哦了一声，转过身去。好半天，傩娃小小的声音传过来：
“你不怪我吗？”
老二没好气：“我当然怪你。”
傩娃不吭气，背影努力往小缩。
又是好半天，老二只能听到他的手指不停扣着石头的声音。
“睡吧。”老二说，“睡吧，别想那么多了小孩。”
“我睡不着……”傩娃喃喃。
老二忽笑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舔了下嘴唇，“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傩娃转过来，纯黑的眼睛看着老二的下巴。
“从前有一条鱼……”
“什么鱼？”傩娃问，舔了下嘴唇，“草鱼还是鳜鱼？”
“我怎么知道？！别插话小贪吃鬼，总之是不能吃的鱼。”
在傩娃失望的一声里，老二重新讲，“从前有一条鱼，他在岸边游啊游游啊游，看见岸上有好多人。他看着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娶妻生子出将拜相，感到十分的羡慕：人的日子多么丰富啊！不像他，只能在河水里游啊游，游啊游，一点乐趣都没有。”
好几声不屑的哼声响起来。老二扭过头，看见妖怪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然后呢，然后呢？”小孩追问。
“然后，鱼儿纵身一跃，跳上河岸变成了一个男人。”
“哇——他成精了！”
老二轻笑：“男人变成了人类，过上了人类的生活。他开垦荒野，种植五谷，拜师学说，为国君出谋划策。他走遍中原，游历九州，去到了以前没有去到的地方，吃到了以前没有吃到的东西，见过了以前从没见过的事物。他有了温柔的妻子，和调皮的孩子，过上了以前从未设想过的生活。”
“然后呢，然后呢！”
“可是某一天，一个鹊山派的弟子忽然出现，一剑刺向了那个男人，大喊着：‘呔！妖怪，拿命来！’”
黑暗中的妖精身体颤抖，咬着嘴唇。
姬行的呼吸变得缓慢，他微微抬起身子，老二不用抬头，也知道他一定睁大了双眼，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老二想起来赵周燕其先生的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人渴望故事。不论是姬行这样的贵族，还是老二这样的贫民，没有人，不喜欢故事。
在人类还茹毛饮血的时候，他们就经常在一起讲故事。
老二不知道人类还茹毛饮血时的事情，但他知道，不只是人类，原来妖精也喜欢故事。
暗色里，鸟妖们的目光闪烁发光，她们屏气凝神，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情节。
小孩比他的长辈们没有耐心多了，连连催促：“后来呢，后来呢！鱼精打败了鹊山派的人了么？”
“没有，但是鹊山派的弟子放过了男人一码。”
“怎么可能！？”姬行脱口而出。
“因为男人早已经忘了自己曾是一条鱼，而那鹊山派的底子虽然看起来凶，但其实是个好人。她说，如果你能一心向善，不做坏事，我就放过你了。”
妖精们发出阵阵冷笑。
“直到后来，那男人要到田里去种地，路过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一条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男人看见那条鱼，猛地想起来：我也曾这样在河里无知地游来游去！我不是人，我是一条鱼啊！他扔下锄头，纵身一跃，变回了一条鱼，游啊游啊，便游得没影了。”
“后来呢？”傩娃问。
“没了。”老二干巴巴地说，无声地抬起袖子，在湿润的脸上乱蹭。
“没了？”姬行的口吻不可置信，“这算什么故事？他的妻子呢，儿子呢，就不管呢吗？”
“可是他是一条鱼啊。”小孩说，对姬行的口吻很不满，“他应该回去。”
妖精们小声嘀咕：“幸亏它回去了，要是真的忘了自己是人还是鱼，我一定要抽他的筋扒他的皮。”
姬行不能接受，追问：“这故事说明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明。”老二说压抑着颤抖的哭腔回答。
“不可能，故事都要说明什么！”
老二吸了下鼻子，呢喃：“那就是说明，我要回到河里去了。”
“什么？”姬行理解不能。
那句话好像是一个开关，老二的情绪一下就被打开了。他顾不得任何事，弯下腰呜咽地哭起来。
“软姑娘死了，我要回到河里去了。”
姬行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被老二的情绪感染了，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如今的处境，悲上心头，也跟着老二呜呜哭起来。
小孩沉默。山洞里只有无数闪亮的眼睛和沉默的呼吸声听着老二和姬行的啜泣。
老二哭够了，囫囵擦擦脸，又用沾湿的袖子拍了拍小孩，“睡吧睡吧。”
小孩看着他，抓住了他的袖子。
“睡吧，睡吧小孩，我不怪你。”老二呢喃，“我们一路也杀了不少妖怪，这就是报应吧。已经没关系了，我本只是中行山的一个土匪，跟着软姑娘一路走来，已经把这辈子不能见，不该见，不能吃，不该吃，不能做，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个遍。我已经，活得够本了。”
小孩低下头，把身体贴得更紧。
姬行也握住老二的手，从后面贴了上来。
老二和姬行默默哭了一晚，本以为第二天就要跟着软姑娘一起去死。但他们活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
第五天的上午，山洞里忽然响起一阵喧嚣。玄鸟叫来了所有妖怪严阵以待，老二心里一凌，心想终于到了他上祭坛的日子了。
呼啦啦从外面跑进来无数嘈杂的人，这群人没个正型，一边跑一边骂，一边四处乱看。
“擦，这也太黑了！”
“大师姐呢！大师姐呢！大师姐怎么不见了？！”
“玄鸟殿下我来了啊！！！老婆！等我打完龙就来娶你！！！”
“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诶呦喂，别踩我脚啊！”
“浑天仪！谁看见我浑天仪掉哪了？！”
领头的人振臂高呼：“兄弟们跟我来，怪在这边！”
老二睁大了眼睛。
软绵绵已经越过去，余光瞥见熟悉的人影又倒了回去，猛地一拍脑袋，失声大喊：“啊，二师兄！我就说忘了点什么，原来是你啊！”
看着死而复生的软绵绵，没见过玩家死而复生的老二完全没有任何高兴的神色。他白眼一翻，双脚一蹬，晕了过去。
死，死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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