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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冷若冰霜


  嘀嘀嘀嘀,一阵猛烈的铃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惊跳了一下,茫然回头,四处寻找那声音的来源。然后我发现,是桌上我的手机在震动响铃。

  匆匆打开一看,是我们科主任陈芹教授来电。

  电话里,她焦急地说,

  “急诊室来了一个儿童案例,高热不退,有心衰肺水肿表现。病毒检测阳性。既往儿童病例大多是轻症,这一例有些不同寻常。急诊科大主任刚给我打了电话,你快过去看一看。”

  我立即说好。然后我匆匆披上外衣,拿好用具,向急诊室赶去。

  ER里,人来人往,繁忙如常。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仿佛都在跑动。时间在这儿以加速度的方式向前疾驰,如同人们四处奔走的脚步。

  一位年轻的急诊医生站在创伤室门前,朝我招手。等我一走近,他立即朝我喊到,“陈诺,这边。5岁患儿,试管婴儿,珍贵儿,足月产,无产伤,无既往重大病、无手术史、无家族史,NKDA,无用药史。高热6天不退,唇红干裂、结膜充血、低氧血症,胸片和床前ECHO符合心衰肺水肿征,临床表现符合川崎病。”

  我马上问他,生命体征,心肾功能,心电监护情况。

  那名急诊医生立即领我来到心电监护显示器前,然后他又说了一遍患者的其他情况。高热,窦速,呼吸浅快,血氧低,血压临界值,纳差,三系减少,肾功能不全,少尿,炎症因子飙高,ABG示PH7.2,氧分压低,乳酸酸中毒,左室射血分数30%,胸片肺水肿。正在输液。已需要高流量通氧。想听听我们心脏科的会诊意见。家属要求全力抢救。

  我听他说完,心里一紧,叹了一口气。败血症休克,心衰,呼衰,肾衰。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来到玻璃窗前,看了一眼患儿。一个略显瘦弱的男孩,绑在一堆仪器导线上,闭着眼睛,看上去神智萎靡。室内有一名医护人员在陪着他。

  我登录了电脑,查看具体数据。急诊医生总结得非常详细全面。基本情况无可辩驳。确实是多器官功能衰竭,预后不良。

  我张了张嘴,“父母在哪里?有没有心理准备?”

  急诊医生立即回复,“在外面隔离室。父母都有阳性症状,不能放他们进来。”

  他顿了一顿又说,“患儿父母表示,拒绝做任何心理准备。”

  我又问他,通知重症监护室没有。急诊医生说,四个ICU都满了,进不去。正在联系外院,看能不能转到城里去。如果有床,患儿能撑得住的话,会立即调直升机。

  我掏出电话,给应臻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他没接。

  我焦急地按掉,又拨了过去,还是没接。

  这个人,需要他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他。不需要他的时候,有事没事一天打几次电话给我。

  我快速编辑了一条短消息,“ER创伤室,5岁男性珍贵儿A.C.,病毒阳性,川崎病,MODS,可能很快要插管,你那里能不能腾得出一张床?”

  然后,我将短消息给应臻发送了出去。想了想,我将这条信息拷贝后,也给程小乙发了一份。

  与此同时,我问急诊医生,能否跟患者父母通话。他递给我一个ipad。然后他一边拨号,一边抱歉地对我说,他还有其他几位重病号要去看,问我能否一个人与患者父母对话。我说当然。

  拨通电话,视频那头,是一对正在互相拥抱着流泪的中年夫妇。

  一看到我,那位母亲对我哭道,“请问您是照顾亚伦的医生吗?”

  突然,男孩的心电监护仪在我旁边滴滴滴滴警告了起来。

  头顶瞬间有紧急呼叫音,“急诊室创伤室,Code  Blue。急诊室创伤室,Code  Blue。”

  Ipad里,传来那位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我立起身来,冲了过去。玻璃墙内,那名护士正在一个人给患儿做心脏按压。没人帮忙,ambu  bag也不在她手边,她无法同时给患儿通气。她不停地回头张望,寻求支援。舱门口,好几个人在匆忙佩戴口罩防护镜穿防护服。我停顿了一下脚步,但是,实在没有时间再继续犹豫下去。显示屏上,患儿血氧含量此时已经掉到了百分之60几。

  他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试管婴儿。珍贵儿。

  于是,我最后调整了一下口罩,抓了一副防护镜,然后打开负压舱门,从那几人身旁挤了过去。门口有人惊叫一声,负压舱内的气流声很快将那人的声音关在了门外。

  我戴上手套,抓起ambu  bag,迅速来到患儿头侧,调整位置,开始正压通气。他的血氧含量缓慢地升了上来。正在做按压的那位护士朝我点点头,手中不停。

  很快,舱门再次被打开,穿戴整齐的急诊医生走了进来。

  他朝我大声喝到,

  “陈医生,你违反规定。我现在要求你,立即离开!”

  我继续按照那位正在做心脏按压护士的频率比例,给予患儿加压通气,然后回答急诊医生,“你准备好了插管,我就把位置让给你。”

  这时又进来几人,推进急救车,建立临时骨穿静脉通道,替换心脏按压,注射肾上腺素。与此同时,静滴液体汹涌而入。

  急诊医生将设备准备好,两手分别持喉镜和儿童插管,站到了我的身旁。

  我将ambu  bag拿开,然后退后。他快速俯下身子,尝试插管。很不幸,是困难气道。

  尝试了几次之后,他看了看重新掉到80多的血氧含量,往旁边退开了一步。

  呼吸师将抽吸管放进患儿喉部吸痰。我条件反射地屏住了呼吸,虽然我戴着口罩。

  她一离手,我上前在患儿嘴部蒙上ambu  bag,加压通气。

  然后,我再次让位置给急诊医生。他第二次尝试,还是不行。

  我轻轻说了一句,“不要紧,以前我们有试过七八次才进去的。”

  呼吸师重复吸痰,我给加压通气,然后我与急诊医生再次交换位置。谢天谢地,第三次插管进去了。我快速将插管连接上ambu  bag,加压通气。心电监护屏幕上,血氧含量渐渐上升。

  有人听了听双侧呼吸音,给了我们两个大拇指。

  急诊医生又朝我喊道,“陈医生,请你现在马上离开。”

  呼吸师闻言,停顿了一下手中的工作。

  我立即将ambu  bag交到急诊医生的手中,大步向舱门口跑去。

  出得门来,几位医护看到我,都朝后退了一步。我感到有些歉疚。于是我抄起一套防护服,弯腰给自己穿上。戴上鞋套和头套。然后,我离开了急诊室。

  怀里,手机铃响。我打开一看,是程小乙。

  我在电话里简单对他说了一下患儿情况,他说知道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想了想下面该怎么办。负压环境,我戴了专门的口罩,戴了防护镜,应该风险不大。但是我毕竟没穿防护服。在争分夺秒的情况下,困难气道,呼吸师反复抽吸,而我就站在患儿头侧,是处在液体飞沫能飞溅到的范围之内。后悔吗?有点儿。想到了宝贝儿,想到了父母。现在心情平静下来之后,确实后悔。但是,想到刚冲进负压舱时看见的那个血氧含量读数,63%,我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判断,即使有些后悔。

  还有应臻。是的,我也想到了应臻。我掏出手机,他没有回电,或者回任何短消息。

  我现在该去洗澡。

  可是,去哪里呢?我不想污染同事们使用的清洁区浴室,我也没带换洗衣物。

  正在看着手机屏幕发呆的时候,它在我的手中炸响,我差点一下子没捉住。

  程小乙来电,“姐,搞定了一床。八床。我跟急诊室说过了,他们会送患儿过来。就是,你也知道,我们是神经科ICU,到时候你能不能叫应医生或者其他哪位MICU的大佬来给我们搭把手,照应一下?”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一点,“我跟我们主任打了这个包票的。”

  我说,没问题,我来问应臻。如果有问题,我自己上。如果我做不了,我自己去找呼吸科大主任要会诊。他说没事,别太有压力,我们主任自己也能把他们那帮人喊来。

  然后,程小乙又问我,你自己还好吗。

  我说我很好。

  他又问我,你在哪里,怎么周围那么安静。他说他以为急诊室里一直都很嘈杂。

  我顿了一下说,我回到我自己的办公室了。

  他有些诧异地说,是吗。然后他问我,患儿现在怎么样,复苏成功了吗。

  我支吾其词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的,刚才脑子里一片乱糟糟,一有人接手,患儿插管成功,我没等看到最终的复苏情况就冲回了办公室。确实是举止行动失措。

  程小乙在电话里停顿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慢慢地说道,“姐,我其实刚才跟急诊周主治打过电话了。孩子救回来了,现在已经在做低温循环了,你别担心。”

  我舒了一口气。我问他,有人通知孩子父母了吗。

  程小乙突然提高了音量说,“陈诺,你别管这些事了好不好。”

  我安静了下来。

  突然电话里有嘟嘟声显示,有人正在打进来,我看了一眼,是应臻拨我电话。

  现在患儿ICU病床问题已经解决,我也不着急找应臻说话了。待会儿再跟他解释吧。

  于是,我接着对程小乙说,“别担心,我戴了口罩和防护镜,又是负压病房,问题不大。”

  程小乙轻轻说道,“可是,你违反操作规定,没穿防护服就冲进去,还做ambu  bag通气,呼吸师就在你身旁反复吸痰。你现在身上肯定带病毒,你却还在这儿和我废话。我打你电话,就是希望你不接听,现在在洗澡。你为什么不去洗澡?你在磨蹭什么?”

  我没说话。

  他接着说了下去,“我就知道,你怕污染清洁区浴室。”

  我笑了笑说,“我没那么高尚。我正准备去呢。”

  程小乙接着说,“姐,你来我们这,我开一间阳性患者使用的浴室给你用。你放心,刚才我自己去拿消毒液好好喷了一遍。平时也是经常打扫的,担心患者之间反复交叉感染。你用完我也会消毒。我给你准备两套病号服换上。”

  我觉得很开心。这个程小乙,心细如发,可以比得上我的母上大人。

  我对他说,“老姐谢谢你。我马上就过去找你。”

  砰砰砰,有人在捶门。门外,应臻大声在喊我的名字。

  我赶紧对程小乙说,“待会再聊,应臻叫我”,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应臻见我不回应,已经改了用拳头在砸门了。

  我立即回答他,“来了来了。”

  然后我拉开门。他看到我,静立了一会儿。没说话。

  我知道,我穿着防护服,看着很奇怪。我开口说,“对不起,我。”

  他紧紧抿着嘴,神情冷峻。于是我便住了嘴。

  半响之后,他冷冷地对我说,“不要跟老子说什么对不起。”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拉着我就往外走。

  我连忙挣扎着说,“应臻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

  他说,“我要干什么?我还想问你,你自己要干什么?你竟然敢在这种时候还什么都不做,跟姓程的那个臭小子躲在这里煲电话粥?还是说,你胆子确实已经上了天,所以刚才是在打电话跟爸妈汇报,你是如何地不负他们二老的重托?”

  我怕我太挣扎会让防护服撕裂,让他接触到我的皮肤,于是我便让他牵着我的手臂。他拽着我不停往前走。我们走过人群,很多人对我们侧目。大概是很少看到一个人穿着防护服在负压舱外活动,还被另外一个人拉着胳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吧。我也顾不上其他人的目光了,反正丢得也是他应某人的脸。按照目前情况来说,他的脸面比我的大,不是吗。

  我突然试图停下脚步说,

  “应臻你等一小会儿,程小乙说他要开病患浴室给我洗澡,他在他们科等我。我电话还在桌上,我要跟他说一声。”

  他狠狠捏了我的胳臂一下。我吃痛,朝他喊,

  “应臻你发神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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