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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魂悸魄动


  应臻不说话,继续拽着我的胳膊向前走。

  我抽空抓住了一个栏杆跟他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不戴口罩,也不戴手套,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你想让我担心自己还不够,也来担心你是不是?”

  应臻微微停顿了几秒,于是我赶紧对他说,

  “我知道,我不该违反规定,但是,当时情况紧急。三分钟大脑缺氧,孩子救回来,大脑功能也会受损。我戴了口罩和防护镜,又是负压病房。我当时做出的判断就是风险不大。收益大于风险,你明不明白?“

  他没说话。我接着朝他喊道,

  ”你一个MICU组长,不会罔顾事实黑白不分吧?是不是明天医院领导要处分我,你也跑去举双手赞成?”

  应臻放松了对我胳膊的钳制,我们完全停了下来。

  我看他神色有些松动,接着辩解道,

  “是的,现在我身上头发上可能确实覆盖了一些病毒飞沫,但那只是有可能,毕竟是在负压舱内。而且我的口罩和护目镜一直没取下来过。如果我现在彻底妥善地清洁一遍,不就没事了吗?”

  应臻静静地看着我说,

  “作为一名医生,我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生气。我也会同意医院领导对你的处分,因为你确实违反了规定。但是,作为你的丈夫,和宝贝儿的父亲,我TMD现在很想打人。”

  听到他语带威胁,我也情绪激动起来,于是我朝他大声喊道,

  “你说什么,你想打我?”

  他深深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拉起了我的胳膊继续朝医院大门走。

  我接着朝他喊,“应臻,你再说一遍,你想打谁?”

  应臻脚步不停,嘴里回答我说,

  “我想打姓程的那个臭小子。老子TMD待会儿就去找他秋后算账。”

  我实在拼不过此人的力气,被他拽得东倒西歪,一路向前。

  我试图拉住他的胳膊,喘着气对他说,“应臻,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你能不能不要走这么快?这关程小乙什么事?我打你电话、发消息给你,都石沉大海。所以我发消息给小乙,让他看看他那儿有没有ICU的床位。人家飞快地帮忙搞定了这件事,我都还没好好谢谢他。这样有什么问题?谁跟他煲电话粥?”

  正在争执的时候,应臻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叮咚-叮咚-叮咚,不依不饶。应臻没有搭理。

  我联想到他对我的电话短信的态度,更加恼火,于是我对他说,

  “你口里的烧锅的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态度?看都不看一眼,手里还拖着你那个看不清眉毛眼睛长什么样子的“不漂亮”的同事?”

  应臻轻笑了一下,没搭腔。

  很快到了医院大门口,他拉着我朝右边的街道继续走。

  这一次我停住了脚步,使劲挣扎了一下。

  他叹了一口气,指着街对面的BW说,“我在那儿开了一间房,你赶快过去洗澡。换下来的防护服和所有衣物,都用旅馆提供的塑料袋装好,带回医院扔到biohazard。洗了手脸之后,口罩和防护镜最后再脱,不用我教你吧?小心一点。”

  我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原来是给我定了旅馆洗澡。于是我抬脚向BW的方向走。过了一分钟,我想起来,回头对他说,

  “那你让我穿着浴袍回来上班啊?”

  应某人站在阳光下,咧着嘴笑,牙齿闪闪发光。

  “你还能不能更傻点?我待会儿拿一套手术服给你送过去。”

  我点了点头,继续向BW奔跑过去。街上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对我退避三舍。我跑过马路,走到了街对面的旅馆。我走进大厅的时候,前台正在电话上。看到我,她们远远地将一张房卡放在柜台一角。看来应臻给她们打了招呼。是一楼的一间房,倒是方便。

  快速冲进了房间,我立即觉得浑身都痒起来,恨不得将身上这层皮肤也赶紧脱下来扔到澡缸里面洗一洗。我准备好塑料袋,将身上所有衣物和防护服都脱下卷好,包括鞋子。然后用两层塑料袋封好。我给自己全身上下都抹上洗手液和沐浴液,有什么我就招呼什么,涂了很多遍。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戴着口罩和防护镜,浑身浸泡在白色泡沫里的滑稽模样。这个时候,真的很希望能够拿起Lysol消毒液对着自己浑身喷一遍。

  等到我觉得时间差不多可以了,我洗了手,将口罩与防护镜小心翼翼地脱下,不让外层挨着自己的皮肤。也用塑料袋装好。然后我快速洗手。再去淋浴头下,反复冲洗自己。

  我就象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洗一块抹布,几乎洗脱掉一层皮下来。

  很久之后,终于觉得干净了。

  一切弄好之后,应臻还没有来。我穿着浴袍坐在沙发上等他。

  过了很久也没有见到他,我开始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此人有时候实在是没法交流。被他急匆匆地这么拉来,我的手机呼机全都丢在办公室,都不知道陈主任有没有再找我,下午有没有什么新的工作安排。我的心里不由得又开始烦躁起来。

  我忽然想起来,程小乙还在等着我去他的病区洗澡呢。

  我赶紧拿起旅馆电话,给程小乙的手机拨了过去,很快接通了。我在电话里简略地告诉他,我在BW旅馆,应臻给我安排的。我感谢了他,难为他之前考虑得那么周到。

  程小乙回答,“应医生刚才给我回电话了,说了情况。”

  我说哦。一时之间好象气氛有一点尴尬。不知道应臻满嘴胡吣,有没有说些什么不恰当的话。我犹豫了一下,没话找话地开口,“小乙你之前说,急诊那个患儿现在住的是你们八床,是上午那个刺儿头的床吗?他转到普通病房去了?不是说他家是关系户,可以一直赖在ICU的吗?这么短的时间,你是怎么办到的。”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说,“姐,你就不用想这些了,事情办成了就行。你好好休息一下,今天你也,挺累的“。他顿了顿又说,”你以后不能这么做了。“

  我说好,放心吧。然后收了线。

  刚放下电话,门铃就响了。应该是应臻来了。哎呀糟糕,我发现自己忘记让他带一个新的口罩来。旧口罩表面也许有病毒,我也不敢再重复使用。虽然做了彻底的清洁,我并不能保证有没有病毒微粒在我清洁的过程中,还是进入了我的呼吸道,所以现在戴上口罩与外界自我隔离两周,是让我觉得更放心的必要措施。

  应臻一边敲门,一边对我说,“开门”。

  他的声音里,似乎又带着一些冷冷的意味。大概是听到我之前在和程小乙打电话吧。我觉得有些烦了。此人简直越来越莫名其妙。程小乙是我同事,堂弟,朋友,我们的相处完全像兄弟姐妹。他自己喜欢玩那种谁是看不清眉毛眼睛长什么样子谁又是看得清眉毛眼睛长什么样子的游戏,还非要拖着我下场,有意思吗!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是不是因为,他过去的那些女朋友们个个都精通此道,善解风情,整天陪他玩这种吃飞醋的无聊游戏,他已经习惯了如此?不喝些干醋嘴巴里面清淡得慌?

  我站了起来,隔着门板对他说,“应臻,你把衣服放在门口,然后先回去吧。”

  刷卡声响起,他推门而入。

  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几步冲进了浴室将门关上。

  我朝门外喊道,“虽然做了彻底清洁,我不敢保证我身上一定没有病毒微粒,所以我要戴口罩,隔离两周。”

  “你说什么?”咚地一声,他好象将什么放到了桌上,然后大声问我。

  我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说,“没有必要,我不同意。”

  我也气了,“我不想跟你吵架。应臻你就说吧,我的担心有没有道理?”

  他提高了音量说,“无稽之谈。如果你听了我的话,彻底做了清洁,小心取下口罩和防护镜,危险性很低。你有什么理由需要和我隔离?”

  我回答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隔离了安全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说,“我不同意。几率太小,完全没有必要。”

  我与此人是对牛弹琴。

  我又问他,“那你说吧,从理论上来说,你有没有被我传染的可能?你怎么就是不肯承认事实?”

  他冷笑了一声说,“承认事实?我要承认的事实就是,你总是想要千方百计地躲开我。和我隔离,你心里应该很高兴吧?”

  听了他的话,我猛然一阵颤抖。是的,我是一瞬间被他气得发抖。

  那个人,他就不会这么对我。他不会像应臻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指责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与程小乙明明什么都没有,也被他时时拿出来冷嘲热讽,不刺激我他就心里不舒服。是的,应臻好象表达的是他很爱我的样子,在乎我,怕我和程小乙真有什么情况,现在又因为不想和我隔离,和我吵架。可是,他有没有想过,他这样说话做事,对我极其不尊重、不信任。而且,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宝贝儿,万一我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感染了,我再传给他,我们要是都出了事,宝贝儿怎么办?我爸妈年纪都大了,哥哥们都有自己的小家,自顾不暇,我要将宝贝儿托付给谁?

  难道我要将宝贝儿托付给程小乙吗?

  见我没说话,他轻轻敲了一下房门,闷声说,“对不起,老婆。我知道你是为了以防万一。你是担心宝贝儿,不想有任何风险。”

  他这句话,让我的心一痛。眼泪在一瞬间,涌上了我的眼眶。

  因为他那样温柔的语气,实在是像极了那个人。

  是的,如今我要说出口来,应臻此刻的语气,实在是像极了三百年前的雍正爷。那个在我车祸之时,魂魄穿越时空,得以相遇相知相爱的我的良人。本来我以为,在我度过了漫长而孤独的青春岁月,寂然等待了那么多年之后,终于等到了属于我的一生所爱。纵然是怀着与父母亲人骨肉分离的痛苦,我毕竟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和快乐。那种深深地被钟爱、被珍视的幸福和快乐。

  可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在短短的幸福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永远的分离。

  我是多么的痛苦!我的心,再一次揪成了一团。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离开那人的每一天。

  我闭上了眼睛,任泪水在我的脸上纵横。

  应臻扭开了房门,走到我的面前。他伸出双手,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无声地啜泣。

  他低下头,寻找我的唇。

  我躲开了,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我并非是有意要这么对他。我也不想不带着诚心实意去对他。可是,我实在是无法将自己的心,分成两半。

  是的,我的心,她已经碎了,无论给谁,都是残破不全的。

  泪水无所顾忌地从我的双眼倾泻了下来。

  应臻亲了亲我的头发。

  他轻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

  这句话,只带来了我更多的泪。

  在四年之前,在我们永远地分离之前,雍正爷也是用这四个字,让我心痛如绞。

  命运的安排是多么可笑,一再地让他们俩人,用同样的这四个字,让我在那长青河畔,艰难地跋涉,不断地汲水,去浇那刚刚种下的树苗,祈求它们能够侥幸成活。

  应臻紧紧地抱着我,轻柔地拍着我的后背,良久。

  突然,我听到轻轻的一声呼唤,来自于我对面的这个男人。

  “阿诺。”

  我浑身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抬起双眼,在泪光迷蒙中,我看向了面前的这个人。那么熟悉的眉眼,那样清澈的如同蔚蓝大海一般的瞳仁。我在里面,看见我自己,在迷茫与痛苦中看着他,忘记了此刻身在何方。

  刚才,我到底听到了什么?

  这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为什么应臻也会懂得,叫我阿诺?

  我颤抖地张开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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