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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层林尽染


  入目之处,一座雅致院落,门匾上书,半月斋三个木刻桐油大字。笔锋遒劲,与我院中题字,似乎出自一人之手。我今日有心,细细端详了一下此字,看到下面一行小字,注了作者,圆明居士题字。

  我心中一凛,不敢再细看。低头进了院子里,跪下庄重地磕了头。有些洒扫的侍人在院中,那位许姑姑也在。

  见我进院子磕头,许姑姑轻轻走过来,悄声对我低语,

  “王爷与福晋尚未起身,格格要不先到偏厅略坐一坐?”

  我抬眼对她轻声回复道,

  “还烦请许姑姑代民女向王爷与福晋禀告,依莲今日特来拜谢姑母与姑父的大恩大德。依莲会日日祷告,祈愿两位贵人万福金安。祈愿姑母腹中麟儿,一切顺遂,平安如意。”

  许姑姑略点了点头,朝我温柔地笑了笑。然后她伸手扶了我起来。

  我朝她微笑。我问她,今后晨间请安,可否依此办理?也不必麻烦她次次去回禀福晋,我只磕了头便走。她微微地点点头。

  在那档口,我记起一事,又问许姑姑,

  “不知依莲今后,可否依照满人家姑奶奶的服饰,打扮自己?”

  许姑姑惊诧地说,“格格自身不正是满人家的姑奶奶么?格格整日间做这汉人家小姐的装扮,好看确是好看,我也曾心中感叹,直道格格如何能与福晋心意相通至此,果然是血脉连心所致。此话不假。”

  她顿了顿,似乎犹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福晋与格格,是前生有缘,真情实意,今生方能当得这姑侄之名。格格尽管按照自己的心意装扮。如今满人家的姑奶奶,似乎也时兴做汉人家闺阁女子的打扮,看着颖致悦目。格格如何装扮都不妨的。或是短缺了什么,让铃兰姑娘只管来此找在下便是。”

  我诚挚地谢了她。然后行礼拜别,走出了福晋的院子。

  回程的路上,我又遇见了弘旺贝勒爷一群人。远远看见,他与几位侍卫模样的人在院中晨课,打斗正酣。我想了想,还是不要再去打扰这位尊贵的贝勒爷为上。

  于是我扶着铃兰的手,换了一条回廊走开了。

  正走着,迎面遇见了一位丫鬟,远远地在侧面蹲身等着,朝我们行礼。我停住脚步,与铃兰一起,微微回了礼。匆匆一瞥,是一位长相娇美的姑娘,与铃兰的年岁相似。

  我与铃兰正待走开,听她突然直立了身子说道,

  “奴婢霜儿,见过格格与姑娘。给格格请安了。”

  有人示好,我与铃兰哪有不捧着的道理。于是我上前一步,示意她起身。她快手快脚从地上站了起来,继续自报家门道,

  “奴婢是贝勒爷房里的。格格与姑娘今后有何差遣,还请尽管吩咐霜儿。”

  铃兰看了我一眼,用眼神表达了她的征询。

  我微笑着回道,“霜儿姑娘客气。姑娘辛苦了。我二人初来乍到,若有甚么不明了的地方,将来自然要多向姑娘请教。”

  这位霜儿,似乎天性烂漫,热情好客。她一下子拉住了铃兰的手,欢快地说,

  “我与这位姐姐,年岁相差不多。格格若有差遣,尽管让这位姐姐来紫竹轩寻霜儿便是。我之前乃是随我父亲,在街头卖艺。饱一餐饥一餐,没着没落。哪里晓得祖宗佑护,竟能得遇了贵人,进了这人间福地。”

  她抬头四顾,满目感叹之意。又说,“霜儿来此处,还不足半年,也算是初来乍到。合该是霜儿与格格、还有这位姐姐前生有缘。此时得遇,正是其时。”

  我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表达谢意。有人热情相待,总好过冰锋以对。

  正寒暄间,忽然听到霜儿蹲下称呼,

  “贝勒爷,奴婢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今日可还按照计划,去香山赏秋?”

  我回头一望,果然是弘旺贝勒爷与他的侍卫们,也不知走来了多久。

  他背着手,逆光而立。在那一刻,他的神情肃穆,仿佛一下子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

  我与铃兰只好又转身行礼,第二次拜见这位尊贵之人。

  这位小贝勒爷,表情淡淡地抬手,再次让我们二人免礼。

  我站直了身子,便轻声启道,

  “贝勒爷诸事繁忙,民女且先告退了。”

  他点了点头,准许我与铃兰退下。

  一波三折,终于与铃兰晃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小院。铃兰着人合力搬来一张躺椅,放在了梧桐树下。她知晓我的习惯,最喜欢看天发呆。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了一地。将树下躺椅,描摹出一种若明若暗的梦幻色彩。

  我躺在椅上,侧头看着院中人忙碌的身影。然后再抬头看着,澄澄青天,悠悠白云。

  是啊,正如古人所说,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人生如此,又夫复何求?或许我最终还是要感激我娘,将我生成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知人世疾苦。

  偶尔的时候,会有一丝念头滑过脑际。我这样,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没有?似乎不再能明确辨析。

  躺了一会儿,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起来。于是我请铃兰帮我拿出绣绷来,坐在树下,穿针走线,慢慢地缝起了绣样。有事情做,时间总是容易打发了很多。

  门环轻响,有人来敲门。听侍者请安声骤然响起,还是那位弘旺贝勒爷。我立即从躺椅上完全直立了起来,将绣绷交予铃兰。然后向前走了几步,预备与他见礼。

  这位贝勒爷似乎在照壁后停住了。有他的声音传来,

  “格格,叨扰了。王爷与福晋今日想去香山观赏红叶,若格格得便,希望邀请格格一同前往。铃兰姑娘也请一起去。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别人的家庭活动,我不太情愿参加。我有足够的经历与想象力,告知我这种经历的不愉快。但是,“王爷”有命,谁敢不从?

  我立即躬身答道,

  “民女多谢王爷与福晋的垂爱,不胜惶恐,万分感激。还请贝勒爷稍待片刻,这便出发。”

  走回屋子的路上,铃兰有些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格格的脚,又如何爬得了山?”

  我心中一动,慢慢停下了脚步。

  我亲爱的阿玛,瓜尔佳大人,为了附庸风雅,也曾让我学着汉人大户之家的闺阁女子裹脚。正在我裹了一只,苦痛不堪,欲生欲死之际,瓜尔佳夫人又命人给我放脚。所以,现如今我一只天足,一只曾裹了脚。虽然大小形状不至于相差太大,但行路一久,便会显出微跛之态。

  我对铃兰立即回到,“铃兰莫与外人说。我省得,不会有事。”

  我们换了骑装,弯过照壁,走出门来。抬眼看见弘旺贝勒爷背着手,定在门前不远处。这一次他是向阳而立,看着又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年少之人。

  我在他背后,朝他弯腰行礼道,

  “累得贝勒爷专门来通知,又在此久侯,实在是民女的罪过。即便不是亲戚,民女还是稍长了几岁,这做姐姐的,如此不体恤弟弟妹妹,毕竟也还是心中难安的。”

  他突然转过身来,没有出声。既然他没有出声,我好像也不好立即起身。于是这位小爷,将我晾在了那个姿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声道,

  “瓜尔佳格格对算术有什么误解?年长十六个月,并非是好几岁。格格若是对格物致知有兴趣,在下可以代为向皇阿玛请求,格格也可以陪同诺如郡主,去上书房旁听一二。”

  铃兰的脸,一下子腾地红了。

  看来今日我几次三番,将这位贝勒爷得罪得不浅。先是硬要跟他攀上“亲戚”交情,后又非要仗着自己年长两岁,想要讨这个口头上的便宜。

  不过,在那一刻,我心情好了起来。在面前这位呼呼生着气的贝勒爷,与我身边同样呼呼红着脸的铃兰之间,我有了一种自己毕竟还是多吃了几年咸盐,内心苍老了或许有几十岁的年长感。

  我微笑回道,

  “那感情好。如此一来,民女名震京都,想不出名都难。到时候可要多谢贝勒爷的提携赏识了。”

  这位贝勒爷跺了跺脚,开步朝前走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在前面大喊了一声,

  “傻蹲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跟上爷!”

  我拉扯起铃兰,快步跟随这位气呼呼的贝勒爷朝前走了。

  铃兰嘴里絮絮说道,“岂有此理,竟然敢嘲笑格格您不识数。还敢逼着您抛头露面,到上书房听先生教诲!铃兰本来还以为,这位贝勒爷是个好心的。”

  到了福晋院前,有几辆大车等候。刚到不久,“雍亲王”携着他的福晋的手,一起走出了院门。我与铃兰还有众人,忙跪下行礼不迭。福晋让我们都起来,又说了一遍,不必麻烦膝盖。

  福晋问我,可曾听闻香山秋叶之美,我说不曾。

  她轻轻吟诵道,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我被她口中的句子吸引了,不觉愣在了那里。

  她身后的那位尊贵之人面露愉悦地说,“福晋的遣词造句,越发厉害了。”

  她一笑道,“哈哈,把你们都唬住啦。罪过罪过,这一首尤其不敢居功。这也是本人在书上看来的。”

  笑靥如花之间,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腹道,“教育,必须要赢在起跑线上。”

  “雍亲王”闻言,微微一笑接口说到,“福晋还是稍微性急了一点。慢慢教,来得及。莫要累着了自己。”

  她回头宛然一笑说到,“不对,我还是说错了。应该说,教育要赢在胎跑线上。为了这位小朋友将来能做到兰心蕙质,锦心绣口,而不是整日里只晓得在她娘的腹内拳打脚踢,我决定时时处处抄袭一下名家名句,此曰胎教也。”

  福晋身边的诺如郡主挤了上来,她一把环抱住了福晋的身子,认真地说,

  “妹妹不乖。我借了我的屋子给妹妹住,妹妹怎么能够拳打脚踢?打痛了额娘怎么办?”

  福晋蹲下身子,一把将诺如郡主抱了起来,她用一种有些奇怪的姿势抱着郡主。就好像让郡主骑在了她身侧,看得人心头一颤。

  “雍亲王”厉声喝道,“诺如你做什么,还不快从你额娘的身上下来!”

  福晋朝这位尊贵之人有些无奈地说,“干什么又做大声?您自己刚刚才说,慢慢教,来得及。”

  诺如已经灵巧地从福晋身上滑了下来,依在福晋身侧。福晋于是牵着她的手,踩着矮凳,上了最前头的那辆行辕。然后她挑起门帘,朝我们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未等众人反应,“雍亲王”大步上前,一脚踏上了车辕进去。

  弘旺贝勒爷伸手示意我与铃兰上第二辆车。我想了想,推辞道,

  “贝勒爷不可。民女怎能行车在贝勒爷之前?贝勒爷莫要折煞了民女。”

  这位小小少年头一扬说,

  “小爷对算术倒是从未误解过,满屋子上书房的人,算术教授最喜欢的还就是小爷本人。格格毕竟年长了本人十六个月,还是格格先请吧。”

  我向他行礼道,“那民女就多谢贝勒爷敬老爱幼之贤德了。”

  然后我便牵着铃兰的手,向第二辆车走去。铃兰抿嘴一笑,忍住了。

  到了车上,小姑娘叽叽喳喳跟我说,“格格,从前不知道,格格您这么厉害的。说得弘旺贝勒爷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拉住了她的手,让她噤声。果然,窗外传来弘旺贝勒爷冷冷的声音。

  “铃兰姑娘,你好像不比本人大吧?可曾听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语。什么不好学,学着像你家格格这般伶牙俐齿,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吗?”

  铃兰毫不示弱地大声反击道,

  “我家格格才不是伶牙俐齿。我家格格是真正的锦心绣口,兰心蕙质!”

  我固然感觉一片温暖,但也头疼地捧住了自己的脑袋。

  十一二岁的孩子,互相憎恨,争执不休。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虽然“烦恼”,虽然头疼,这份温暖,这份内心深处淡淡的喜悦,却是真实的。

  这一片人间福地,世外桃源,美好得仿佛不像是真的。仿佛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在泥泞的原野上,于漆黑冰冷中,拖着几乎冻毙的麻木身子,徘徊了很久很久。前面突然出现一座月光中的城堡,向我徐徐敞开了她的大门。

  一眼望去,那里白炽如昼,温暖如春,青山流水,宛如一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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