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夕阳中的友情

宋建华一到单位就追着领导要事做，可农牧局的领导忙着紧张的秋收工作，根本无暇顾及他的要求，扔给他一堆文件和资料，让他慢慢熟悉西藏的农牧政策和情况。&1t;/p>

        宋建华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文件和资料翻看了一遍，而且还做了大量笔记，把关键数据摘抄到自己的小本本上。虽然对西藏的农业展、生态环境、气候特征等有了基本认识和了解，但这都是纸上的信息，他急于深入实地看到具体情况。&1t;/p>

        第二天，宋建华从食堂拿了些馒头，又灌了一壶水，徒步走到郊区。左顾右盼时，一辆拖拉机开过来，他追着跳上去，连说带比划地要农民带他去村庄看看。&1t;/p>

        拖拉机来到拉萨近郊堆龙德庆县一个风景优美的小村庄，这里的村民正忙着收割青稞。宋建华心中暗暗叫好，向赶车的老乡吆喝一声便跳下车去，拍拍屁股上的牛粪灰就跳到青稞地里。&1t;/p>

        地里的每束麦穗都金黄饱满，沉甸甸地低着头。宋建华面对这有着悠久种植历史，被藏族人民称为天神赐给人类的神奇植物激动不已。他摘下一束麦穗仔细掂量，明显感觉比老家的麦子分量重。他用力搓散数数颗粒，又目测了一下种植密度，当估算出亩产过二百斤时，惊喜地欢叫起来。邻地的农民放下镰刀看着他，好奇地打量这位不知从哪里跑来的汉族小伙子。&1t;/p>

        他再次细细端详着手中神奇的高原植物，现青稞内外颖壳分离，籽粒裸露，从外形上看极像老家的大麦。叶，厚而密，色较淡。再捏捏麦秆，现茎干粗壮，表面光滑，空心且韧性强。他又刨出根茎，仔细辨别初生根和次生根的育生长情况。回忆着书本上说的：青稞是世界上麦类作物中葡聚糖最高的作物，达到小麦的5o倍，具有提高机体防御能力、调节生理的作用。想到只有它能顽强生长在高寒缺氧、阳光辐射强烈的高海拔地区，成为藏族人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食物，宋建华从心里对饱含西藏人们情感和文化的青稞充满了敬意。尤其了解到青稞就是中原地区有着五千年种植历史的大麦的祖先，他就像找到了根，觉得自己就是这块土地远归的儿子。&1t;/p>

        可是，从资料中知道，由于受到自然气候、技术水平、耕种面积和农业水利设施的影响，青稞的总体产量并不尽人意，西藏的农业产值平均增长度也远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宋建华一边转一边看，现农田受地势的限制，大都零散地分布在山坡和河滩，土地的灌溉面积不大，几乎没有像样的水利设施。农业机械化水平也不高，农民都是手工劳作，靠天吃饭。他忧心忡忡地想，自己要干的事情很多啊！&1t;/p>

        宋建华从麦地里出来又钻进羊群，抓住一只健壮的公羊，用力扳着羊角和它较量。公羊怒目横视，两只前脚有力地抓刨地面拼命挣扎，母羊吓得惊慌失措，小羊“咩咩”乱叫。宋建华在家就经常这样和自家的公羊较劲，目的是观察羊的生长情况和健康状况，一般他都能连续撂倒好几只羊。但是今天明显感觉遇到了对手，胸口像有一团棉花，小臂不能持续力，稍一松懈，狡猾的公羊反把他放倒在地。宋建华吃了一嘴泥，说：“不算不算，我今天是高原反应！”母羊们“咩咩”叫起来，像在嘲笑他。&1t;/p>

        宋建华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又瞄准一头黄牛。说它是黄牛好像又不是，毛短细，尾巴小巧，但是又和想象中的牦牛相差甚远。这次他不敢轻易出手，而是从刚才公羊刨松的地面捡起一块石头扔向它，想通过黄牛的奔跑度查看它的体格状况。可是，黄牛只“哞”了一声，甩了甩尾巴瞪了他一眼，依然依恋地面上所剩不多的青草，一步也不肯挪动。宋建华再次捡起一块石头时，一个扎着长辫子的牧童跑了过来，对他“哇哇”乱叫一通，还愤怒地举起了鞭子。宋建华赶紧跑下山坡。&1t;/p>

        他慢悠悠走到村头，拍了拍笔直挺拔的杨树，又来到水渠边尝了几口有牛粪味的渠水，掏出本本写了几个字。天快黑了，他还不想走，又转到村里想看看家禽牲口的养殖情况，可是在房前屋后左闻右嗅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一间猪舍和鸡棚。难道他们不养猪养鸭？他又跑到农民放杂物的院墙角落翻找鸡鸭的饲料，可是只找到几个烂土豆和一堆酵后丢弃的青稞。&1t;/p>

        天黑了，一只狗懒洋洋地从地里走回来，象征性地对他吼叫了两声就钻进麦秸垛堆砌的窝棚。宋建华看了看漫天璀璨的星光，知道自己今天无处借宿，也跟着狗钻了进去。出人意料的是狗并没有驱赶他，还给他腾了一块地。宋建华感激涕零，忙从挎包里摸出一个馒头扔给它，可狗只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就闭上眼睡了。宋建华心安理得地躺下来和狗靠在一起，狗身上的温度很高，让他感到既舒服又温暖。不知怎么，他突然有了抱住恋人那样的感觉，又自觉害臊，脸红心跳地往后靠了靠。和恋人依偎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呢？他在想，可是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和异性亲密接触过，真想象不出肌肤相依、耳鬓厮磨是何种滋味。应该很甜蜜幸福吧，要不人家怎么说销魂呢！&1t;/p>

        夜晚和白天的温度是两重天。宋建华来回翻身，怎么也睡不着，便琢磨起来：青藏高原由于空气稀薄，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温度高，有利于光合作用，而晚上温度低，植物的呼吸能力减弱，有利于青稞养分的积累。所以青稞的亩产量会很高，但由于受土质和气候的影响并不能大面积种植……想着想着，他睡着了。&1t;/p>

        早上醒来，狗已不知去向，但扔给它的馒头还在。宋建华拍拍馒头上的灰，挑出几根狗毛，把馒头塞进口袋。走出狗窝看见太阳从金黄的青稞地里跳出来挂在弯弯的山羊角上，他伸了个懒腰，跑到地里帮农民收割青稞去了。&1t;/p>

        这一干就是好几天，细皮嫩肉的手划破了好几个口子，眼镜片也被麦芒刮出一道道划痕，嘴角还起了几个水泡。&1t;/p>

        回到单位，大家知道他这几天的经历后都不可思议，摇摇头。可他毫不在意，又向他们请教起这几天遇到的问题来。当问到这里的土壤结构、有机含量和水质成分等具体数据时，同事有的摇头，有的含含糊糊说不清。&1t;/p>

        第二天一早，宋建华又背上馒头一壶水跑到村里，挨家串户去看农民刚刚收回来的土豆、豌豆等经济作物，还详细询问了其他农作物的生长情况和有关数据，并一一记录下来。临走，又抓了点泥土灌了一壶水，准备带回去化验，然后心满意足地往回走。&1t;/p>

        刚进城就看见路旁一个工地尘土飞扬，打桩机“轰轰”出沉闷的声响。几块水泥板上蹲着一群工人，正端着碗对着夕阳吃饭，其中一个人很像陈西平。宋建华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立刻从马车上跳下来边喊边跑。&1t;/p>

        陈西平听见喊声从水泥板上跳下来，问：“你咋来了？”宋建华也不回答，见他端着一碗粉条炖猪肉，二话不说抢过来就吃，一旁的工人们直笑。陈西平嘱咐宋建华慢些吃小心噎住，可宋建华并没有放慢度，飞快地扒着碗里的肉，又夹起一筷子粉条塞进嘴里。陈西平见他饥不择食的样子，又从工棚端来满满一碗肉，还用筷子串着两个馒头，说：“吃这碗，肉多！”宋建华也不推辞，跳上水泥板，学着工人的样子蹲着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完了肉，两个馒头也下了肚，这才放慢度转着碗边把肉汤喝尽。他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放下筷子，用袖子擦了擦嘴站起来说：“蹲着吃饱，站起来刚好！”&1t;/p>

        陈西平看着头乱糟糟，一脸胡子拉碴的宋建华，问：“你咋变成这了？”&1t;/p>

        宋建华笑笑：“坐在办公室里急死我了，一个人跑到村里转了两天，闻到土腥味心里才觉得舒服。”现陈西平光着脚，问：“怎么连鞋也不穿！”&1t;/p>

        陈西平搓搓沾满土灰的双脚，说：“就想踩在沙土中，感觉像走在家乡的黄土地上。”&1t;/p>

        “你不是坐在办公室描绘蓝图的建筑工程师吗，咋跑到工地上吃灰咽土？”&1t;/p>

        陈西平看了一眼身后的工人，小声说：“听人家说在西藏一个月的工资相当于内地二个月的数。如果搞设计的同时再兼一份工程监理，每天就能多给两元的补助，而且还有免费的白面馍馍和肉吃！我计算过，这样下来一年要比内地多拿一千多块呢！”&1t;/p>

        “果真像李小虎说的，你来西藏就是为了挣钱？”&1t;/p>

        陈西平意识到说漏了嘴，笑道：“我知道我不中，没你高尚！”&1t;/p>

        宋建华靠在水泥板上，挺着吃饱的肚皮，说：“我来西藏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就是想学有所用，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无法和张浩天、王雪梅他们比。而你为了钱——我真没想到！”&1t;/p>

        陈西平有些难为情，低着头说：“我家在河南一个偏僻的农村，我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弟妹。这么多孩子要读书，就像米缸被戳了几个大窟窿，怎么填也装不满。我家那几亩地全是父亲一锄头一锄头在草滩上刨出来的，不知道洒下了多少汗水。”&1t;/p>

        宋建华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打断他。&1t;/p>

        陈西平望着像鸭蛋黄一样好看的夕阳说：“我父亲是种地的好手，撒下的种子均匀齐整，深浅适度，绝不会少出一棵苗，远远望去整整齐齐像用尺子丈量过似的。他在地里拔草、锄地、浇水，腰都累弯了。我就想等那天挣钱了，一定要帮父亲一把。”&1t;/p>

        宋建华听完他的故事，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盯着缓缓落下的夕阳，说：“我小时候可没你懂事，成天和父亲作对。有一天突奇想要搞一个“百鸟宴”，拿着弹弓四处打鸟。不是砸烂东家的盆就是打了西家的狗，父亲追着我打。记得八、九岁还偷偷给父亲烟斗里塞火药，等他去摸火柴时就躲在一边等着听那惊天动地的声响。”宋建华忍住不笑了几声，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摸了摸有些干裂的嘴唇，又说：“有一天，我忽然现父亲追不上我了，向来盛气凌人的他对我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什么，我才意识到父亲老了。我好像突然懂事了，誓再也不惹他生气。长大后，慢慢懂得父母的艰辛，看到乡亲们苦于不懂技术只能靠天吃饭，我就有了上农学院的想法。到了大学，志向更远了，不再想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了。毕业后赶上国家号召大学生去支援西藏建设，我就来了。”&1t;/p>

        陈西平听了宋建华的话自惭形秽，但思绪还萦绕在自己父亲身上，说：“我脑海中两个父亲的形象总也挥之不去。”&1t;/p>

        “两个父亲？”&1t;/p>

        “一个是在地里辛勤劳作累弯了腰、满脸沧桑的老父亲。一个是穿着父亲的旧衣裳，戴着父亲的破草帽的稻草人！每天上学路上看见两个父亲穿着同样的衣裳站在自家地头，我都分不清哪个是父亲，哪个是稻草人！”陈西平说完，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给宋建华。&1t;/p>

        这是一幅功底很深的炭笔素描，人物的表情细腻，画面温馨。麦田里站着两个破衣烂衫的“父亲”，微风轻轻吹起他们的衣衫，太阳高高照在他们的头顶。宋建华问：“你画的？”&1t;/p>

        陈西平笑笑：“其实我喜欢摄影，可是没钱买相机，就只能学绘画。想家时就画画家乡的山，梦中的小路和爹妈！”&1t;/p>

        宋建华把画还给他，说：“唉，看见你的父亲，我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妈。他们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我却远走高飞了！”&1t;/p>

        两人都不说话，看着天边低垂的夕阳越来越红。&1t;/p>

        陈西平说：“来西藏的路上，你问我为什么来西藏，我都不好意思说，怕你笑话！今天都告诉你了，你不会瞧不起我吧？”&1t;/p>

        宋建华把满是灰尘的眼镜摘下来擦了擦，说：“我们都是为了兑现一个男人的承诺！和唐古拉山口那些匍匐向前的朝圣者一样，都有一个梦想!你是父亲的好儿子，有责任，敢担当！”&1t;/p>

        陈西平没想到宋建华不但没有小看自己，还把自己见不得人的小思想上升到这样的高度，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不如你有思想，更比不上那些抛弃一切的朝圣者。”&1t;/p>

        宋建华看着吃完饭远去的工人说：“我们和他们一样，不论抱着什么目的，怀揣怎样的梦想，只要来到西藏，站在这块土地上，就在以自己的方式建设西藏，贡献力量。”&1t;/p>

        陈西平说：“你咋给王雪梅那天说的一样？当时李小虎说我来西藏挣大钱，让我很难堪，还是她站起来帮我解围的。”&1t;/p>

        宋建华笑了起来：“我们来西藏挣钱，靠的也是自己的双手！你不来西藏，谁给你这么高的工资，你不在工地上风吹日晒、吃沙咽土，谁又会每天多给你两元的补助?我们就是要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多挣钱，挣大钱!”&1t;/p>

        陈西平感到既温暖又感动，心不知不觉和宋建华紧紧贴在了一起。他说：“今天对你说了心中的秘密，如释重负！”&1t;/p>

        宋建华宽慰地看了他一眼，看着打桩机的黑影问：“盖房子为什么要挖这么大的坑？”&1t;/p>

        陈西平听他说起自己的专业，便有了兴趣，说：“种树还得先挖个坑才牢靠，何况盖房子！人家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厚重的历史。我的梦想不仅仅是挣钱，我还要在走之前留下一个和布达拉宫齐名的建筑……”&1t;/p>

        宋建华哈哈笑起来：“好啊，气吞山河，留一个和布达拉宫齐名的建筑！”看时间不早了，他从水泥板上跳下来，“不管是挣钱还是成为一个名人，都要注意安全啊！”&1t;/p>

        陈西平感激地看着宋建华，把他送出去好远。&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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