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北宋交子诞生，及纸币是非（完）

上回说到北宋和西夏开战，北宋印制了一批30万贯带有暗记的交子，送到西夏领土内去掠夺西夏财物。后来怎么样了呢？咱们接着说

当时，已经上位的宋仁宗下令，宋夏边界的榷场不准对西夏出口物资，但并未下令禁止进口西夏的物资。毕竟想禁绝青白盐的交易是不太可能的，现在不用货物去交换，用纸币去骗也不错……（音频：喜马拉雅—搜索“财经聊斋”，加关注，最新章节随时听）

此后，北宋王朝不断对陕北用兵，也不断用增发货币的损招，最后还弄出了一种“陕北交子”，专用于在西北战场支付军需。这种陕北交子只是“虚行印刷”，不能兑换铁钱，也不能拿到蜀地交易。目的只有一个，到西夏地盘上去骗物资。

很快，西夏人也意识到了交子不像以前那样好用，再也换不到他们想要的物资了，既然这种贸易方式不行，那咱们就换一种方式吧！即，暴力抢劫。每次双方交战，西夏军队都会在战后纵兵抢劫，边境六七百里之内“焚荡庐舍，屠掠居民”……这种抢劫给当时边境的宋人留下了惨痛记忆，纷纷离开故土，成为流民。

这里呢，咱们插一段儿。简单说说这个西夏国，这样呢，有助于知道为什么北宋要搞这种金融战。这乍一听，他们的头领，什么李继迁、李继捧、李元昊，都是汉族的姓啊，好像是我天朝的人吧？非也。西夏的前身就是党项游牧民族，其中的贵族、平民多姓“拓跋”，只是到了唐僖宗时代，他们的首领拓跋思恭因平定黄巢、收复长安有功，被朝廷封为夏州节度使，得赐国姓，李。这是古代帝王的一种赏赐。也是在这个时期，西夏的先民融和了汉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并且以后汉化程度越来越高。到了北宋初期，拓跋氏表面归顺，北宋朝廷又赏赐国姓“赵”。其实李继迁、李继捧、李元昊，当时应该叫赵继迁、赵继捧、赵元昊。这也是为什么北宋一听到西夏要跟自己平起平坐，气的就马上派兵攻打。这是儿子要跟老子一个辈分儿啊。不过，事实证明，这个老子确实没有干过儿子，短暂的姓赵之后，西夏又恢复了李姓。并且还多次以大唐后裔自居，宋史中记载，西夏多次提议想要共同与宋朝编纂唐史，宋朝气的是直翻白眼儿，但打不过啊，只能婉言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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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氏虽然是游牧民族出身，但党项人很早也开始了农业种植。李元昊家族从晚唐开始更是逐渐垄断了乌池、白池等地的盐业生产。他可以说是北宋西北最大的私盐贩子，这当奸商的历史比北宋建国时间还长。同时，他们还是丝绸之路上的收费站，来往商人经过西夏，都要给他们上交5%~20%的商业税。除此之外，李元昊家族还垄断了酒水与马匹的生意。但奇怪的是，如此精通贸易的一个名族，却在出土的文物中发现了大量北宋的铜钱，甚至可以说是：把北宋铸造的货币就当成是自家货币。这是为什么呢？一方面是西夏缺铜，原材料不足；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就是北宋的货币太~好~用~了。宋代的贸易很发达，可以说是当时世界的贸易中心，不管海路、陆路的客商到北宋做生意，除了卖掉自己的货物，换回自己需要的东西外，总要再额外兑换一些北宋的铜钱。因为当时北宋的铜钱可是硬通货，在北宋的国土外也可以流通使用，甚至购买力还要大于在北宋境内。你可能会说，这多好的事儿啊，这不就跟现代的美元一样吗？问题是：现在的美元可以依靠强大的科技、军事威胁全世界人民，以此收取铸币税；而当时的北宋，科技是不错，但军事，呵呵，实在是拿不上台面，他收不到铸币税。上期节目咱们介绍过这个铸币税了，这是一种既隐蔽又丰厚的财政收入，可当时的北宋愣是干瞪眼没办法。整个北宋，包括南宋都很为铜钱货币发愁，时不时的就会出现铜钱荒。要知道北宋政府每年铸造铜钱135万贯左右，是中国历代王朝之冠。这也是为什么宋代货币体系丰富的一个原因，既有铁钱、铜钱、白银这样的金属货币，也有交子、钱引、盐钞这样的纸币。而西夏，还有辽国，以及后来的金国，都与宋领土接壤，不只宋朝的铜钱，像铁钱、交子这样的货币也可以在他们的国土内流通使用。

基于以上的背景，你就明白为什么北宋敢把交子这样的纸币作为金融战的利器了。不但和西夏，在和辽、金的战争中，宋朝廷也都这么干过。

咱们再说回到交子，官交子以后的情况，一个成语就概况了“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回归到了它废纸一张的本源。

当发现“交子"是一个很好的敛财工具之后，每当财政需要巨额开支时，官府就不再遵守最起码的准备金制度了，利用手中的权力，凭空加大交子的发行量。到了北宋哲宗年间，新旧发行“交子”的兑换比率已经上升到了1：5。到了宋徽宗继位时，增发交子200万贯，而在此之前，发行交子的限额为188万贯。1105年增发507万贯，而到了1107年，则一共增发到了2694万贯，相当于议定储备金36万贯的74倍！！一贯交子从最初的值一千文钱，现在只值十几文钱，贬值幅度超过90%，最后就只剩废纸一张了。从此，历时200余年的交子，寿终正寝。

在古代中国，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中央集权专制的制度下，权力是无法监管和约束的。君主可以用手中的绝对权力，去透支一切，而损害的却是天下小民的利益。只要握有铸币权，就可以通过货币减重、超发货币来实现财富转移，甚至直接演变成明目张胆的抢劫，以此来满足权力拥有者个人的私欲。这种行为造成的结果只能是货币贬值，物价飞涨，直至货币信用的完全崩溃。

之所以一张纸能成为货币，是使用的人们都信任这张纸，信任可以用它去换回自己需要的实物。一旦它和绝对权力相结合，人们就不论信不信任都得接受它，因为有政府强制力甚至暴力手段为其背书。纸币给了官家无限量发行货币的权力，赋予了官家无限量利用货币扩张来刺激需求的能力。

但，纸币终究是符号，增发纸币并不能真正增加财富，也不能凭空增加商品。在供给不足的时候，纸币增发只能令物价上升，而无法让实体经济活动更活跃，也无法让真实经济规模扩张。

因此，后世的西方国家，都在想方设法“把权力关进笼子”，以防止君主对货币信用的无度透支，损害到自身利益。并制定出了各种限制绝对权力的制度，从而促进了西方现代金融和货币的发展。遗憾的是，这并不包括历史上的中国。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这样的思考过。

在唐朝宰相张说所著《钱本草》中，已隐喻了这样的危机：“钱，味甘，大热，有毒。能利邦国，污贤达，畏清廉。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其药采无时，采至非理则伤神。如积而不散，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如散而不积，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一积一散谓之道，不以为珍谓之德，取与合宜谓之义，使无非分谓之礼，博施济众谓之仁，出不失期谓之信，入不妨己谓之智。以此七术精炼方可。久而服之，令人长寿。若服之非理，则弱志伤神，切须忌之。”短短数语，把钱的利弊，积散之道描写的淋漓尽致，读后发人深省！那句“钱，味甘，大热，有毒。”更是说出了货币的本质。钱本身确实甘甜美味，容易让人上瘾，但滥发货币，大量索取，有毒，可致死。

南宋袁燮也曾言：“盖楮之为物也，多则贱，少则贵。”也就是说，纸币的发行量必须和商品的流通量大体一致才行。但这些古人的思想都没能改变，古代帝王对货币的无度透支。一个绝对权力也只有遇到了另外一个更暴力的绝对权力，才肯退出权力中心。

扯得太远了，还是来说咱们的交子吧。其实在北宋并不只有交子这一种纸币。还有“钱引”“盐钞”，到了南宋还有“会子”。并且，交子一直到北宋灭亡都没有成为全国性的货币，只是以蜀地为中心在使用。而钱引和盐钞，就不同了，做到了全国流通。在说这两个之前呢，先解释一个概念——“禁榷”，禁止的禁，榷场的榷。  

北宋后期已经形成了相当完备的盐、铁、酒、茶专营制度，即“禁榷”制度。在古文中，“禁榷”是一个很形象的词汇，“禁”为禁止，“榷”的本意则是独木桥，《史记》这样解释禁榷：“禁他家，独王家得为之。”但北宋初期，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还是允许民间私营，让利天下的。真正把专营制度收为国有的，是我们的一位老熟人“范仲淹”，没错，就是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大人。庆历三年，范仲淹从西夏前线调入朝中为宰相。入职后，成立了“督盐院”等一批机构，对商人发放“盐钞”、“铁钞”、“茶钞”等兑钱凭证，这些都统称为“钱引”，即配额。从今往后，你生产多少盐、生产多少铁，能卖多少茶叶，都要有相应的“钱引”。即  “以钱请钞，以钞请盐”。这些钱引都有期限，到期后再到官府换取新的钱引。没有怎么办？那你就不要做这个买卖了。说白了，就是一种垄断式的配额制度。范大人是钱引的发明者，而不想多年后有个人把它玩儿砸了，这人也是老熟人，即民间故事中著名的奸臣“蔡京”，蔡太师。到了徽宗年间，钱引其实基本上是名存实亡，它已经被盐钞所代替了。但蔡京执政期间，要恢复钱引，并且在范大人的基础上，加工改造。他规定，私商在获得钱引配额的同时必须跟官府签订一个合同，核心只有一点：钱引流通时限不确定。也就是说没人知道上一期“钱引”何时作废，也不能以旧换新。即，过期作废、费用自理！蔡太师够狠。就算你今天还是腰缠万贯的富人，手中握有大量可以换取盐、铁、茶的钱引，可第二天，蔡太师说你手中的钱引作废了，你马上就加入丐帮了，你的资产，瞬间变成了官府所有。蔡京可以说创造了世界货币史上的一个奇迹：在不减少货币储备的情况下，通过擅自更迭纸币敛财！造成的结果就是：天下尽为天子私财、四方之钱尽入中都，上溢下漏，而民重（chong）困！而钱引，在为北宋揽尽天下之财的同时，也跟随着北宋王朝走到了尽头。后面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靖康之变了。

也是这个钱引直接催生了另一种纸币  “盐钞”。食盐的盐，钞票的钞。

与官交子相比，盐钞以足额食盐作为储备金，获得盐钞的人可以在全国兑换食盐。商人很快发现，盐钞不仅可以兑换食盐，还可以作为市场上的交换凭证；同时，官交子的流通范围仅限于蜀地、西北诸路，盐钞却可以在北宋王朝通行无阻。成为通行北宋王朝的一种纸币。

北宋朝廷此后也依靠食盐专营牟利，对盐钞发行限制颇多，始终没有烂发盐钞这种货币。信誉一直维持的比较好。整个宋代，盐钞的信用都好于官交子，贬值幅度也不大，一直到南宋灭亡。

南宋时期出现的会子，简直就是北宋对西夏的翻版，只不过这次变成了南宋和金国。南宋还是经济强，军势弱。每到战争时，第一件想到的事儿，就是增发纸币，这就是南宋的交子，然后用这些根本没有储备金的交子到金人地盘儿上去骗物资。然后通货膨胀，不断贬值。

可以说，交子、钱引、盐钞、会子这样的纸币，见证了宋朝从振兴到衰败的整个历史进程。

权力所有者享受了纸币带来的极大红利，也吞下了耗尽天下之财后国破家亡的后果。

历史的后来者，不但没吸取其中的教训，反而更加变本加厉。还是那句话，在绝对权力者手中，纸币太好用了，太方便掠夺天下之财了。

虽然宋朝发明了纸币，但要论玩儿法和手段，跟后来的元朝，那就小巫见大巫了。到了元朝，纸币的使用更普及，发行量达到了古代历史的顶峰，元朝发行的“中统钞”、“至元钞”一度曾在亚欧大陆都可以使用，但最后都逃脱不了大额贬值、物价飞涨、国家败亡的命运。到后来，人们对纸币已经彻底的丧失信任了，更倾向于相信铜钱、白银这样的金属货币。

在明朝建国初期，也发行过一段时间的纸币“大明宝钞”，但十年不到，就用不下去了，明政府随后决定停发纸币，市场交易当中也不再使用。同时允许白银自由流动，明中后期，欧洲白银大量流入，从此，白银成为了明、清朝两朝的既定货币。虽然在这期间也有个别时期出现过几次印制纸币的记录，但都是昙花一现。

到这里，交子的兴衰起落就已经说完了。纵观人类历史，不管东方还是西方，货币就像一把尺子，在衡量着这个世界。一方面，货币拉长（chang）了人与物之间的距离，如果你没有钱，就没法得到物；另一方面，货币又缩短了人与物之间的距离，只要你有钱，就能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说，货币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扮演着双重角色。  

而我们现在熟悉的货币和货币体系，是从英镑开始的。古代中国在中央集权里转圈圈的时候，西方出现了资产阶级，并开始与君主权力相互制衡。从而导致了欧洲的文艺复兴和大航海。

资本主义的带头大哥英国，在海外不断扩张屡战屡胜的同时，也带回了大量的黄金。并以黄金为本位，在1833年，确立了英国的“法定货币”——英镑。并承诺英镑可以随时兑换成等价的黄金。

从英镑发行后，形成了以伦敦为中心的全球金融贸易网络，直到两次世界大战和美国的崛起。

二战后的英国国库被掏空，没有了黄金储备，英镑已经不可能再维持曾经的世界货币体系。而美国则借助战争发了横财，通过出口物资，黄金源源不断流入美国，到1945年已经占世界黄金储量的59%。

1944年7月，在美国布雷顿森林郡，成立了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并建立了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史称“布雷顿森林体系”。该体系规定美元与黄金挂钩，35美元兑换1盎司黄金；各国货币与美元挂钩，实行固定汇率制度。

但，美元作为国际支付货币，其需求必然随着全球贸易的开展、经济体的复苏、信用的扩张不断增加，而黄金是稳定的，这就会出现钱荒，怎么办？老办法，开动印刷机。但这又会造成美元对黄金的贬值。如果还是固定的美元换黄金比率，用不了多久美国的黄金储备也将被掏空。怎么办？美国人开始玩儿阴的了。（音频：喜马拉雅—搜索“财经聊斋”，加关注，最新章节随时听）

在1971年，美国尼克松政府终止了35美元兑换1盎司黄金的义务，美元大幅贬值。各国纷纷宣布其货币与美元脱钩，汇率开始浮动，布雷顿森林体系30年不到就崩溃。  “金本位”的时代彻底结束。

但美国还需要大家都用美元，因为要收铸币税嘛。怎么办？美国马上搞出来一个全球结汇体系，全球所有的大宗贸易、金融交易，最后结算，必要用美元结算。不用？看看伊拉克、利比亚、南斯拉夫，那里不用打那里。可以说美元是在用军事实力为其做后盾。

从此，人类社会进入到了我们今天的纸币时代。现在的纸币，是没有内在价值的，是没有与任何贵金属挂钩的。仅依靠国家的强制力而流通。人民币也好、美元也罢，本质上都是政府用极低成本印刷出来的纸片。人们接受它，只是因为有政府强制力为其背书。

前面说过，如果绝对权力掌握了纸币。那一定会透支信用的。从71年开始，美国就没有停下过印钞机，美元流动性泛滥。什么这个危机，那个危机，说到底，都是美元泛滥造成的危机。不光是美元，全世界的货币都是如此。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钱越来越发毛了。”人们对集权化的央行渐渐失去信任。“去中心化”的概念和技术，近十年来也是越来成熟，逐渐进入到了公众视野。顺带着还弄出来个“比特币”。  它会成为下一代货币吗？它会开创一个新的货币时代吗？大概、也许，可能吧。但追根溯源，什么是“去中心化”！（不是问句）就是咱们老祖宗穿虎皮围裙的时候，用一个贝壳换一条鱼，两个鸭子换一头猪。就是用自己的东西去换别人的东西。直接交易，不受任何机构的控制，完全由市场说了算。这个东西可以是实物，也可以是自己发行的货币，只要别人认可，就行。

我其实更希望，货币能回归到它的本源，只做一个交易媒介。而不要成为权力的工具。你们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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