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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番风雨路三千


所幸,万泓终于停止了没完没了的问话,开始闭目养神。

        车队一直速度平缓地行进,估计是为了照顾他的身体,不敢太快。窗子大开着,可惜竹帘子放了下来。

        似乎是经过了街市,窗外的人声渐渐密集,甚至可以听到吆喝叫卖和路人在询价。“面儿茶”?“炊烙”?“阿黎果”?这些都是什么?我抓心挠肝,从缝隙里悄悄地向外瞧着,只恨不能蹿下车去。明明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就在咫尺之外。

        “咕儿……”一个非常不优雅的声音,在非常不适宜的场合,像是自带混响一样响了起来。也许是“炊烙”太诱人了,听起来就像我身体亟需的碳水。

        万泓疑惑地睁开眼,“你这是?”

        我赧然道:“老太君罚我禁食三日,这是第二日”。

        我因何被罚,别人不知底细,万泓最清楚不过。原以为他会心存歉疚,把面前的糕点匣子好歹给一两盘给我,它们隐隐的甜香已经折磨了我一路。想不到他竟然又闭上眼,老神在在地说:“如此,那便饿着吧,过了明日再用饭。”

        我只得咬咬牙。对于这位小少爷此前的种种无聊行径,其实我一度也产生过“这人莫不是看上了我的美色”的猜疑,虽然我的美色显露得还不是太明显。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到了午间,车队已经驶出城外很远。人声渐消,被风声鸟声流水声取代。

        大概是用饭的时候了,马车停下来。不一会儿,青峦走过来叩门请他。

        “泓少爷,我难受得紧,可否在车上歇息?”反正我也不能吃饭。

        “怎么了?”

        怎么了,难道我要告诉你我得了“你堂哥ptsd”吗?待会儿要是见到万渊,一定又吓到走不动道,彻底坐实了当日金府后厨陆婶子的精准预言。

        “头一回坐马车,奴婢身子不适。”我尽力显出柔弱的样子来。

        “就由你吧。”

        相当难能可贵,我终于有了一方暂时的独处空间。更可贵的是,与一桌子的果子糕点一起。

        我实在是饿得狠了,两天里除了早上喝了几口茶水,什么都没有下肚。这些糕点样样精巧,有做成荷花和梅花形状的,一层层的酥皮看上去很香脆;也有四四方方模子印出来的,上面印着鲜红的“夀”字,我一路盯着它认了许久,应该是长寿的“寿”。可惜那些少了一块都很明显,都不敢动,便只拣了几颗果脯吞下肚,也没有细尝出什么滋味。又用小帕子包了几颗准备偷走,毕竟我那倒霉的妹妹也还饿着。

        没等我收好帕子,车门又被拉开了。长这么大头一遭做贼,我心虚得很,一下子从小凳子上弹了起来。

        “这又是做什么?”万泓站在门外,皱起眉头瞧着我。

        “啊?我……奴婢方才打盹儿,惊着了。”我又做贼又扯谎,感觉自己一日比一日堕落。

        “伺候我在车上用饭,外边晒得很。”他说罢,抬脚进了车厢。

        我赶忙从守在门外的青峦手上接过了食盒,忽略她小刀一样的眼神。回身一看,万泓似乎很不对劲,面色凝重,浮了一层薄汗,搭在扶手上的手狠狠攥着,指节泛白。

        “您这是怎么了?”我慌张了起来,余娘子先前是教了不少做侍婢的规矩,却还没来得及教怎么伺候病人。万泓要是在我的伺候下咽了气,我只怕也得跟着咽气,送去阴曹地府继续给他当丫鬟去。

        而万泓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正想打开车门出去叫人,却听见他低语道:“不必。”

        我只好把挂在一旁的羽扇取了下来,给他轻轻扇着,心里猜测只怕是晒到太阳中了暑,于是又腾出只手去卷帘子,想通通风。

        “帘子放下!”他厉色呵斥道,声音却虚弱地发着颤。

        我浑身一激灵,头一次见他如此神色。

        后来,我小心服侍着羸弱的少爷用了茶饭和汤药,他吃得很少,就像喂小猫一样。剩下许多没动过的,也没有分给我。

        接着,车队又缓缓前进了。

        万泓的神色终于恢复常态,躺下歇息了。我在一旁摇着扇,一时间非常羡慕这种当少爷的神仙日子。

        “你唱支曲儿吧。”他突然开口道,我原以为这人早睡熟了。

        其实我很想告诉万泓,打从第一眼看见他,我的脑子里就在自动播放一支曲儿,“燃烧!燃烧!燃烧!用我的诚心燃烧”这是我小时候当电视儿童时常看的苦情婆媳剧《哑巴新娘》里的洗脑bgm,男主角是一个面色惨白的病少爷,犯起病来会抽鸡爪疯。

        我对自己在心里如此取笑一个患病的少年而感到有些羞惭。

        “我让你唱曲儿,为何又发呆?”

        “为何,为何?为何有那赶不完,寂寞的长夜~~~”脑内剧场终于在唢呐声中放映结束。我连忙答“是”。

        说起来,这个时代的小曲儿我没有学过,但好在脑中的曲库库藏丰富,可以随意调用的歌没有五百也有三百。只是,适合唱的一时半会竟想不出来,毕竟要是来上一曲《燃烧我的卡路里》,尊贵的泓少爷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精彩的表情,也许会气得叫侍卫就地挖坑把我卡进路里?

        我苦思冥想,找到了一首非常合适的歌。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奴去也,莫牵连……”

        不知不觉我已经泪落如雨,想不到竟然走了心,怪只怪这曲儿太应景。

        松萝如今背井离乡,要回汜水虽难,也不是毫无指望,可我呢?隔着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甚至不在同一条世界线上,我几时能跨过这道鸿沟回家去?又是什么力量在冥冥中操纵我的命运?它凭什么?我愤恨,可笑的是连这愤恨该向谁发作都不知道。

        “实在妙极!”万泓坐起身子,拍了拍掌,“这是什么曲儿?”

        这是红楼梦中探春的那曲《分骨肉》。

        “不知道,忘了!奴婢记性向来不好。”我正一肚子邪火,又觉得自己哭崩了很丢脸,于是生硬地答道。

        “松萝是在怪我强行带你走吗?”他轻轻地开口,语气听起来很落寞。

        我哪里是怪你,我是在怪命,我在心里叹息着。万泓的确是个行径古怪的孩子,可自从知道了他久病不愈、双亲尽失、不被期许,我也多少理解了他的寂寞,以及因这寂寞而生的任性,因此心里也存着些期望,盼他有朝一日也能理解我的所求。

        可这更加古怪的命运呢?它在以更匪夷所思的方式玩弄我,好像是要告诉我永远休想翻出这天去……

        我借着歌儿好好哭了一场,心情意外地松快了许多。

        万泓也睡下了,一下午再不找事。他的睡颜同样十分好看,眉眼沉静地舒展着,像一个不知愁的婴儿。傍晚时又乖乖在车上用了晚饭,而后就一直静静地看书,两人相安无事过了一路。

        看来眼泪果真是个好武器。可惜我年纪大了面冷心硬,不能像开关水龙头一样说哭就哭,也许可以派蔓萝时不时地哭一哭?我一路这么瞎想着,时间也不算难熬。

        一直到月亮升起老高的时候,车队终于停了。我以为终于要上驿站歇脚,正在奇怪为何窗外哗哗的水流声更大了,掀起帘子一瞧,外边竟然是水岸。

        一轮明月底下,水面宽广得好像看不到尽头,这是走到海边了吗?几艘像游轮一样三层高的大船,远远近近地泊在岸边的码头。

        我看得呆住了。

        “到兰汀渡口了,小泓。”门外突然传来了低沉的男声,我浑身过了一遍电,寒毛直竖,赶紧放下帘子缩在一旁。

        “大哥,大哥请先去……”万泓轻咳两声,“在车上颠了许久,我且歇息会儿,再让丫头们来扶。”

        我细看,万泓果然面色不佳,虽然一路舒舒服服地卧着,这会儿看起来却更加疲累了。我赶紧把小炉子上温着的茶汤沏了一杯,服侍他喝下。

        兰汀渡口,我一边工作一边走神,是绣凤姐姐去西域时要路过的地方啊。就在不久之前,她也走过这条路吧?她一定想不到,不过几日光景,我和蔓萝也要随着她的脚步坐船北上了。我心口发酸。

        不一会儿,青峦、绛洇和蔓萝都到了门外候着。一红一绿的两个扶了万泓,慢慢地朝渡口那艘灯火通明的大船方向走去。我赶忙牵住蔓萝跟上,暗暗环视了一圈,仆役们正忙着来来回回运送杂物,我们身后站了一队骑兵侍卫,正准备把马也牵上船去。好在没有看到万渊的影子。

        竟然是个这样的渡口!我一路震撼不小。之前听肖嬷嬷说过绣凤要在兰汀渡口换船,我于是一度幻想过她坐着乌蓬小船漂流在江南小河里的画面,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渡口。这么大的船,好像应该叫“舰”才对……

        直到被船家招呼着,安置到了客舱里,我还在暗暗称奇。

        青峦和绛洇去服侍万泓了,我和蔓萝留在下等客舱,这才觉得终于能喘上口气。

        “阿姐!你还好吗?”我们两个人此前从不曾分开这么久过,一日未见如隔三秋。

        “我好得很呀!”除了肚子饿,“蔓萝呢,一路上那两个侍女有没有为难你?”

        “她们……”蔓萝抿了抿嘴,“青峦姐姐说话夹枪带棒,我想着阿姐嘱咐的,在外要谨言少语,免生事端,不曾与她争辩过。绛洇姐姐倒是很好,一路照顾我。”

        “不错!”我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我妹妹果然是个聪明孩子。咱们自己谨慎着,也多听听她们说话,好歹知道一些国公府的底细,咱们也好保全自己,别稀里糊涂掉进坑里去了。”

        “嗯,晓得了!阿姐,今日我就探听到许多消息!青峦姐姐虽然凶,倒格外爱说话儿。”

        蔓萝凑过来叽里咕噜地跟我咬了好一阵耳朵,像是年近七十的老国公如何如何身体硬朗脾气火爆,连皇帝的舅表叔都被他打了一鞭子啦;像是大夫人治下最严,接连发落了几个试图爬主子床的婢女,我们俩在汜水干的“丑事”让她知道了一定没有好果子吃啦;还有,万渊如今得了个中郎将的新职,人才出众前途无量,全城的高门贵女至少有一半儿都朝他扔帕子啦……

        “阿姐呢?泓少爷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这……肚子饿不饿?阿姐给你留了几颗果子,差点儿忘了。”我赶紧翻出揣在怀里的小布包。泓少爷跟我谈妥了薪资问题,现在咱们俩要去当免费劳工了,这话我实在没脸说出口。

        “午间和晚间都跟着绛洇姐姐用过饭了,不饿。”

        我在心里把万泓的祖辈狠狠地问候了一通。不知道是该怪万泓太变态,还是怪我自己太蠢,为什么要不打自招地告诉他我在受罚。

        “真甜呀!我头一回吃这么好吃的果子,阿姐,是泓少爷赏的吗?”

        “啊?是……”是个屁,是你阿姐我偷来的,饿了一路才偷到这么几颗,我心情复杂地想。

        “阿姐,咱们这是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呀,大概是在海上吧。”我看着窗外,迷茫地说。

        朦胧月色下,黑乎乎的水面无边无际,大船正稳稳地航向未知的远方。

        “嗤,两个没见识的,连个运河也没见过!”青峦回来了,一张嘴就口吐芬芳。不说话的时候,她其实是个非常动人的姑娘,十六七岁,顾盼生辉,明艳逼人,窈窕而灵动。

        “她们自小养在深宅,哪里见过这个。”绛洇跟在她身后也回来了,好脾气地打圆场,“这可不是海,是通航运河,可日行数百里,咱们两日之后便到天骏了。”她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美,大约比青峦大两三岁,身姿挺拔疏秀,腰细腿长,眉宇间有女子很少见的英气。最重要的是,不再散发出在金府初见时那种让人寒毛直竖的不详之感。难道那时……只是我的错觉吗?

        “绛洇姐,犯不着对她们好声好气的,尤其是这个松萝。”跟蔓萝一起坐了一天车,青峦如今也可以辨出我们两个了,“我问你,你一路上唱的是些什么?咱们家仙人一般清清静静的小爷,如今都叫你给带累得不成样子了!”

        那可是古典文学的最高杰作《红楼梦》啊!我看着这个酷似晴雯的女孩子,忍不住安利道:“不过是随口编的小曲儿,泓少爷也说不错的。松萝这就唱两句给姐姐听。”保管让你心悦诚服地跪下叫曹公爸爸。

        “谁要听你那些个淫词艳曲!”青峦愤愤地踢了一脚圆凳,又接着说道,“可别当我是傻子,十五夜里少爷根本不曾召过什么舞姬!天知道你们是从哪里鬼混回来的,两个腌臜的野丫头,偏生他宁可自毁名声也要保下你们!连老太太都劝不住,简直着了魔了!等回了府,看大夫人怎么收拾你们!”

        蔓萝道行尚浅,小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紧拽着我的衣袖,很难堪的样子。而我对于这些口头上的奚落已经看开了,简直快要修炼出一种“混不吝”的气质,只要别真的动手,一切都好说。

        可万一真动起手来……蔓萝是不中用的,我还得分心护着她,两个人加起来只怕也顶不上半个。我想象着“一加一小于一”的滑稽场面,只觉得好笑得很,就真的笑出了声。

        “你、你还笑!果真没脸没皮!”回神一看,青峦气得涨红了脸。

        我如今已经按万泓的要求,立下了“心口如一”的人设,不必受罚,于是直言道:“我方才是在想,若是青峦姐姐发了狠要亲自收拾我们,我和蔓萝加起来也顶不上半个,怕是又要跟那天似的,被摁在地上揍。”

        “噗……”她也冷不防地被逗笑了,随即又板起脸来,“谁稀罕揍你,反倒脏了我的手。”

        说罢,青峦简单洗漱了一下,又匆匆去万泓屋里守夜去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好歹缓和了下来。如果能让我们稍微多喘口气,我也不介意时不时地这么装疯卖乖。说起来,都是比我本身年龄小了五六岁的,我暗暗地在心里把她们当孩子看待,哪怕是万泓,我虽然忌惮他的身份,更是痛恨他拿我当猴儿耍,可一日相处下来也并不十分怕他了。

        “一个疯丫头,一个呆丫头,看来以后听云别院的日子可要有趣了!”绛洇倚着床柱瞧着这场热闹,兀自笑了一阵,然后起身吹熄了灯,催我们快睡。

        于是大家各自睡下。可我的脑子不受控制,突然开始循环播放着上辈子看过的电影碎片,“一个傻子,一个哑巴,死一边去吧!”旧上海的小混混不停地叫嚣着。思维涣散的症状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啊……

        这难道是什么冥冥中的预兆吗?一个傻子,一个哑巴?我是傻子,蔓萝是哑巴?我不得其解,从玄学想到科学,又觉得是精神分裂的前兆,更加担忧了。

        忽然,绛洇的声音从幽暗的房间那头传过来,“在金府时就听人说起,松萝妹妹得了失忆症呢。”

        “是啊,我落水过一次,摔坏了头。”

        “多亏了渊少爷叫人救我阿姐呢!”原来蔓萝也没有睡着,“可她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兴许皇城里有大夫能治这怪病。”

        “嗯,到了天骏再说,快睡吧。”绛洇轻声说。

        客舱里又安静了下来,除了隐约的浪涛声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个傻子!一个哑巴……”小混混还在脑子里继续嚷嚷,我无可奈何地被他骂着,浮浮沉沉地在波涛中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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