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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木樨


这日,鞭炮从街头响彻街尾,宫中谴人张出金榜,乃是武试金榜,只见榜头大字写道:“第一甲第一名,周澍,宁国府湫兰乡人。”

        皇帝念及周澍年方十六,家在湫兰,京城又无亲戚,便赐为江南少提督左督卫,教少提督的教头一起教他,也好让他与少提督一同习练。虽说要建状元邸,但在宅邸竣工之前,就叫他住到了江南提督家中去了。

        又撞上赶集的日子,一位老先生在吵吵嚷嚷的菜馆中,与后辈说起这江南提督狄晓岐:

        “他乃是开国名将,曾带领着家将长羽,金柝二营,一路南下,灭了前朝军队,让大玄得以定都金陵。便被先帝封了江南提督,又因利害关系,不得不给了兵权,且允准他世传江南提督之职。说是三品提督,实际上就是大都督一般,甚至比丞相的手巴掌还大。

        又娶了期成皇帝的姐姐银裙大长公主,实在是风光无限啊。

        之后江南提督府愈发壮大,二营成了八营,人称‘八大营’,其中挑选精兵五千,重组长羽金柝二营。先帝费尽心思,令前朝降将柳于安重振羽林军,更名‘玄武营’,只为牵制这八大营。

        八大营中除那长羽金柝二营外,还有六个营,常在西北玉门关戍边,乃是尤迎苍老将军带领。”

        那后辈问道:“那余下这六营可有什么名字,又厉不厉害?”

        “诶,”老先生应他道:“你可真别说,那六营分别有名号的,只是我年轻时记得,现在不常听见,早就忘了,不过,这六营在西北守这么些年,人也该换了一辈,大多是父死子继,只要羌人敢南下,总没有能全身而退的时候!你说厉不厉害?

        后来皇上也给了封号——‘玄啸’,当时因给了这个名号,便也念那二营守卫京城有功,也给了封号,就拣了俩字叫做‘金羽’,据说当时朝上那狄大提督的脸色是十分难看啊。

        这也倒是,人不说,也瞧得出来,‘玄武’,‘玄啸’都占个国号‘玄’字,只这‘金羽’……哎,仿佛要将这八大营撕成两半。当时陛下刚刚登基三月,年方十五,尚未及冠,也不知是不是早就隐忍多年了。”

        后辈听到这里,忽见老先生想起了什么,却转头不说了,他又接着问道:“然后呢?我方才还听说皇上要让新晋武状元和狄家公子一同念书习武呢,这可不是……”

        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对上老先生眼色,老先生便摇头道:“不可言,不可言。”

        而今的金陵城,除了狄家,最具盛名的自然就是柳家了,在这金陵城的儿歌里,便有些体现。譬如:

        “木樨遍京城,零香孰最佳?除却皇家是柳家……”

        “门前张小妹,九岁卖婆家。冬月浣寒冰,夏日比牛马。人好问,婆婆拿鞭来,怕不怕?人好问,婆婆拿棍来,怕不怕?张小妹,哭着答,下辈子、投胎去,只嗅桂花来,一定生在羽林家。”

        柳家的羽林大将军柳于安,唯有一位公子,起个乳名儿叫“琳琅”,倒是同个女娃儿一样,一直用到如今。柳琳琅经常出去溜达,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倒是也闯出些许名气,人人都晓得他功夫了得,又不同那些纨绔子弟那般,他做人清正得很。

        他身旁常有一人,据说是他的知己,名叫江眠玉,人传,这江眠玉似乎永远戴着竹笠,而那竹笠上头,又垂着一层浅纱,没人知道他真正样貌。还有人说,或许这江眠玉是少将军的侍卫,所以只有柳琳琅出手若是被人打败,这江眠玉才会出手,他若出手,便没有人能继续站着……

        那日,柳琳琅同江眠玉又去外头闯荡,随手救了落水的小儿,人们又是传颂一番。门口便日日围满了人,除了给柳家送礼来道谢的,便是想要借此机会来奉承柳家的;或是想来一睹这少将军俊容的;又或是想亲眼瞧瞧传说中的江眠玉的……

        家丁只顾着在门前说些好话、尽早叫他们散了。柳琳琅便趁着院后无人,与江眠玉往后墙翻了出去。

        柳家后院有一院的桂花,此时正值立秋前夕,这桂花便香了一院,柳琳琅蹲在墙头,深深吸了几口气儿,心旷神怡道:“眠玉啊,咱要不明日用这桂花做个香囊带去给竹令怎样?”

        江眠玉笑了笑,温温答他:“也是,虽说她更喜欢白兰,但也颇爱木樨花的。”

        明日便是皇上及冠的日子了,虽说陛下节俭,却也在宫中摆了小宴,在礼成之后请皇亲与朝臣去,柳琳琅自然是不能少的,故而他在三月前就开始筹备献礼之事,江眠玉也帮着出了不少主意,最终想到了一件极好的礼物,就待明日献予陛下。

        陛下有位嫡亲妹妹,也便是长公主,封号“竹令”,宫中人都晓得她从小与那柳琳琅要好,也对他身边的江眠玉十分友善。许多大臣本想奉承天子,做个国戚,都无办法,朝上便愈发多人觉着这竹令公主是暗自许给柳家了。

        言归正传,柳琳琅正从墙角跃出去,只听江眠玉道:“琳琅,你听,是笛声。”

        其实方才柳琳琅也听见了,悠悠扬扬,现在停下细细一听,他乐了,忙与江眠玉说:“这曲子我知道,上回冯姐姐弹琴也是这曲子,说是试着作新曲儿,现在咱们听到的却是笛声……”柳琳琅坏笑起来,“也不知道,冯姐姐的新曲,落到谁笛子上去了!”

        没等江眠玉反应,柳琳琅便边跑边跃,朝那笛声的方向去了。

        江眠玉正要跟他走,却听墙角下一人喊道:“玉哥儿,少爷他怎么又跑了?”

        正是柳琳琅院子里的大丫鬟璞儿。

        眠玉笑道:“你且放心,我必然看好他。”

        江眠玉赶紧跟上,心中暗自嘲柳琳琅傻。

        笛声的出处是在旧长亭中。这旧长亭原已经倒塌,却又被人翻修了一遍,如今成了雅乐的聚所,人常能听见此地丝竹琴鼓之声,笛声从此出来,倒也不是新鲜事儿。

        柳琳琅见了吹笛那人,便憋笑起来,江眠玉长身玉立在他身侧,有那竹笠遮掩,倒看不清表情,也不知是哭是笑。

        忽而笛声停了,吹笛人转身过来,见了他们。

        倒是一字不说,先笑了一笑。

        “少将军如何想着、来这酸儒闲人的集会?”吹笛之人道。

        柳琳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是拍着江眠玉的背,又是一个劲儿的喘气儿,过了好一阵子,才张口应道:

        “今天不论这事!终于是我赢了,咱们丞相大人还在信中说什么我从不赢赌,我前两日就与冯姐姐打赌说,她拒绝所有提亲,心里绝对惦记人儿了。她偏说没有,我们便打了一赌,如今,竟是我赢了。”

        那吹笛人笑叹一声,“少将军可别打趣在下,默语与你打赌?在下不信。”

        说罢,那人便将眼神一偏,看向江眠玉去。

        柳琳琅正要接话,见他这么一瞧,挠头笑道,“我都忘了眠玉未尝见过丞相大人。”

        那吹笛人拱手道:“在下钟离携。早就听闻,少将军密友竹笠浅纱,如今竟才有幸见了,光是看这玉立长身,便当真是温润。”

        江眠玉一揖。

        “江眠玉见过丞相大人。江湖人道,而今的丞相是难得的贤臣,德才兼备,又与百姓亲近,眠玉才是有幸见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丞相大人,竟只弱冠而已,眠玉属实佩服。”

        柳琳琅将他俩各拍了一掌:“得了得了,都别客套了。从前可不是我不愿带他来见你,实在是每逢我与你相见,他便不是忙这便是忙那……哎,且不说那些了。”他转眼便不怀好意地盯着钟离携傻笑道:“来说说……钟离兄你为何在吹奏冯姐姐作的曲子?”

        钟离携羞躁极了转身过去,半句话也讲不出来,半刻后,才缓缓说道:

        “此曲,乃是我与默语一同作的,名为‘慕春明’。二位听过,觉得如何?”

        竹笠浅纱下似乎流出一丝笑意,只听江眠玉温温说道:

        “秋去夜渐远,旧燕闹春歌。晨风驰玉絮,琼明慕曦和。

        先如故阁孤锁,晚月无言;冰霜凛冽,实难消融。又盼若霜退雪去,潺潺春水缓缓东流。前段泪痕不假,后段期盼颇真,好一曲《慕春明》。”

        柳琳琅也和道:“妙极,妙极,钟离兄与冯姐姐这曲,当真就是‘慕春明’!”他又走到钟离携面前,笑道:“兄弟我就等着喝钟离兄和冯姐姐喜酒,好不好?”

        钟离携眼神避开他,只对着江眠玉忍俊不禁:“要是承了少将军吉言,那才好,在下惭愧,不敢……”

        柳琳琅赶忙凑上他眼神,“我说钟离兄,你不会不敢去冯家提亲吧?”

        半晌无言。

        “钟离兄,”柳琳琅打破沉默,“要不要我帮你去打探打探?”

        钟离携听了,思索片刻,干脆答道,“别!不,不劳烦少将军了。”

        他偏着头,忽而听江眠玉问道:“此曲可有配上词了?”

        钟离携笑道:“也是才新写罢的曲子,哪里能这么快出词来的,说起这个,不如既拿了江先生方才吟的诗来作序,再请少将军和江先生一同替了我们,填了这词出来?”

        柳琳琅一听,道:“甚好甚好,我近日正想填些词,却又愁无人手中握着妙曲,从前那些曲子,都被前人玩烂了,点儿也不好玩。”

        江眠玉在一旁笑着,温温说道:“若是丞相大人不弃,江某同少将军必然尽力填出一首,配得上二位此曲的《慕春明》来。”

        钟离携作揖笑道:“感激不尽了。”

        柳琳琅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似乎喃了什么,又问他道:“明日陛下及冠,你可准备献礼了?”

        “嗯。”钟离携点头道。

        话音未落,钟离携身后似乎走来一人,江眠玉见他抱着琴,却还是微微弯腰见礼。柳琳琅正要开口问他的丞相大人,只听那人道:

        “众位乐仙,如何不奏了?”

        江眠玉听了这句,那人说话并未带多少笑意,那话音却是好比长笛沉静,钟磬奏鸣。

        他一开口,柳琳琅同江眠玉都被他的嗓音惊艳了片刻,能有这般温雅宽厚声音,可谓是只能瞧天,难以自求。

        钟离携转身看他,“你才是真正的乐仙,如何你却不奏了?”

        “我可不敢当,”那人将琴摆在长亭的憩椅上,蹲在那里,细细调了起来。“我见社长在这里领头聊天,我怎好独自奏去?”

        钟离携问他说:“可识得这两位兄台?”

        那人抬眼看了一看,“不识是不识,可既遇见了,总会知道。”

        江眠玉觉得这话说的总有他意,又猜不出是什么意思,又听那人道,“缘分来了,便自然揭晓了。”他站起身来,走近了几步,隔着浅纱,江眠玉这才注意到,他的双眸乃是所谓的“桃花目”,只是微微一笑,就有了勾人魂魄的本事。

        真是貌比潘安,玉树临风。

        钟离携又道:“我这位朋友,不喜欢我向别人道他姓名,他琴社雅号‘鸿卿’。甚善琴,筝也奏的好极了。”又转身与这鸿卿介绍了柳、江二人。

        倒也没说什么少将军,毕竟这琴社之中就连社长是丞相大人也鲜有人知。

        几位论了半晌的琴,也就是日落之时了,旧长亭后林中,鸟鸣声渐浅,也该是息了。

        到后来,旁人在说甚么柳琳琅也听不到了,只呆呆望着远山,听见钟离携一句:“少将军,你可是累了?便回家去罢。”

        才缓过神来,问道:“甚么回家去?”

        “傻子。”江眠玉笑道,“你都愣成了这样,还不回家,莫非睡在这里?”

        柳琳琅稍缓过神来,笑道:“回家回家,怎不回去,只是方才忽然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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