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谢濂

令月后退一步，扶着门框的手因为用力，微微颤抖，面对谢濂那张终年如一日平静到冷酷的脸，她下意识想逃走。

        有太多她不想面对的事情，她从没有想过，在这种境地下与谢濂见面。

        这五年来始终有一个问题盘桓在她的心头——你为什么丢下我。

        答案显而易见，她却始终无法消除这个问题。她以为她不在意的，弃子如果执着地问为什么被抛弃，就会让自己变得可笑。

        凭什么要后退？她凭什么要逃走？

        令月挺直了腰板，直视那个已经佝偻的中年人。

        下一瞬她就换上了标准的笑容，如同迎接这些年来的宾客，步调婀娜地走到桌边，倒上一杯茶，语气慵懒：“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谢濂额头青筋直跳，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你怎可堕落至此！”

        令月脸上慵懒的笑容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她终究还是对谢濂抱有期待。她在期待着谢濂对她满怀愧疚，向她解释当年的事情求她原谅，她期待谢濂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些年苦了你了。

        当然，迟来的愧疚比草贱，她这时就会毫不在意地说：我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绝不会多说一句这五年是怎样过来的，给他同情她的机会，只会自取其辱。

        即使谢濂再怎么求她原谅，她也不屑一顾。

        可是谢濂竟然在说，她为什么丢了他的脸。

        这一刻她无法做到用云淡风轻来武装自己，手中的茶杯顷刻间碎成粉末，“堕落？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这么靠卖笑、靠跟人做皮肉生意活过来的，真是不好意思脏你的脸面了，不过，从五年前的除夕夜开始，我和你就没有半点关系，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谢濂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拐杖指着令月，“你我终究血脉相连，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那么，如果你的女儿要杀你呢？”

        谢濂长叹一口气，“谢家人当以统一大业为马前驱，待我军会挥师北上之日，我这条命自会赔给你。当年……当年之事我……”

        “当年你为了你的大业弃我和我娘于不顾，弃谢府五十一口人命于不顾，这很难说出来吗？”

        “我没有弃你不顾，当日送你去东宫便是在东宫安排了接应你的人，却未找到你，事态紧急，终究是没有……救出你。”

        令月久久没有说话，在谢濂以为他们父女关系还有转机的时候，听见她轻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你放弃了我呢？就算你真的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救我出了皇宫，我回到南楚之后，又该如何自处呢？我从小教导忠于北渊皇室，难道不是你的引导吗？你需要一个目标让皇室放松警惕，而我就是这颗棋子。至于我会如何，从来不是你考虑的事情，对吗？”

        “如今你已回到南楚，谢家也已站稳脚跟，有能力保护你，让你免受这，”谢濂皱了皱眉，掩饰嫌恶之色，“让你免受流落风尘之苦。你自幼我便教导你，执着于过去之事毫无意义，应着眼当下才是。谢家的子女不能流落在外，我已经帮你寻了一处新的身份可以入族籍，京城才俊亦可供你个挑选，你若心中苦闷，以我谢家的权势，我也可以向陛下请旨封你为县主，享无上荣光……”

        谢濂还在滔滔不绝地劝她回谢府，令月觉得这场争辩毫无意义，原来抛弃妻女之事对于谢濂来说，只是为了他的大义必须做出的牺牲，从来都没有感觉到愧疚。

        她已不想提醒谢家要杀她，把令月写进族谱不过是谢濂的一厢情愿。

        最终谢濂总结：“回到谢家的生活会比现在轻松很多。”

        谢濂等待了许久见令月毫无反应，只觉应该多给她一些时间想清楚这件事，便推门离开，此处烟花之地实在让他不喜。

        “你错了。”

        “什么？”谢濂听见令月突然说道。

        “教导我的是齐太傅，教我生存法则的北渊先帝。”

        谢濂不知道令月为何提起这两人，一个退居山林，一个已经死了，只当是小女孩家家的怄气反驳。他忘了，令月的老师，除了他，大部时间教导令月的，一位是享誉天下的大儒，一位是铁血手段稳定北渊三十载的皇帝。

        “你若想好了便派人告诉我。”

        “等等。”令月叫住谢濂，突然笑了起来，“我回谢家。”

        谢濂没有想到令月这么快就想好了，被这惊天的喜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好！”

        拄着拐杖平复下来之后点点头，“你且等我消息，族谱一事与族中打好招呼，便可正式让你进谢家，谢曜这个身份已是不能用了，但是谢家二小姐也是十分尊贵……”

        谢濂低声说着便带着随从离开了琼仙楼。

        令月揭尽手上伤口里的瓷片，慢条斯理地包扎好，能光明正大进谢家找茯神令也好。她发现谢濂不再战战兢兢做南楚的细作之后，敏锐性下降了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谢家尚在他谢濂的掌控之下。

        也许只是谢濂的自我安慰罢了。十四年的细作生涯换来战场上的满身伤病，终究换来的只是谢家没有实权的吉祥物。

        令月没有心思去可怜谢濂，她可以预见，谢濂正在走向自己的结局，他这个侍奉过北渊的人终究会淹没在旧时代里，而她，绝不会。

        她感觉心中有一团火，把自己烧得不得安宁，唯有谢家的覆灭能让这团火熄灭，也许，还不够。

        可她如今没有这个能力，以她现在之力对抗谢家无异于以卵击石。蛰伏蓄势，才是谢濂教给她的东西。

        这次，一定要找到茯神令，这块代表神谕的令牌，才是神棍聚集的天机阁里最有说服力的通行证。

        令月好声哄了星若小半个时辰才让星若勉强同意留在琼仙楼，但要经常来和她玩。琼仙楼的事务繁忙，令月也不准备回归谢家之后安安静静在谢家做个待嫁女。

        令月不准备老老实实等候谢濂的安排，她十分厌恶去参加归族典礼，想起她那个好兄长谢汝书，弱冠之礼好像就在近日既要回谢家，倒不如要给谢汝书备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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