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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朗朗乾坤


  睡袋外面,盖着两层踏花被,交叉叠在了一起。

  她的肚子部位,还多搭了一条小毯子。

  此刻,我是多么地想念我的宝贝儿,想念她肉肉的小身子,抱在怀里软软重重的感觉。我想念她温软如玉的小脸。想念她美丽的如同蔚蓝大海般深邃的眼睛。我在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常常会久久地凝视我自己的倒影,而那让我,又是多么的沉醉。

  是啊,那样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与她的父亲,几乎一模一样。

  也与那人,如我所盼般,分毫不差。

  是的,我明白,菩萨对我,已经是如此地仁慈。尽管我知道,我是一个无法面对自己的人。

  我轻声对妈妈说,“妈,别给宝贝儿盖太多被子。小儿体热,容易燥汗。”

  我的母上大人,连忙表示了她一贯的反对,

  “春捂秋冻,宝贝儿现在还不到六个月大呢。小孩子么,还是要时时带暖和着一点的好。现在外面又是那个样子,可不敢生病。有什么事,都不敢去医院。”

  我微微皱眉,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接她的话。尤其是最后两句,我无法反驳。

  而关于冷暖问题,每隔几天,我与妈妈之间就会有类似的分歧出现。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是燥热,还是应该春捂秋冻。

  我多么想说,就是捂出来的燥热,才会让小儿容易着凉啊。

  应臻接过了我拿在手中的电话,笑着对我妈妈说,“妈,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和陈诺都听您的。您有经验,我们只有理论。而经验是要用来指导理论的。这个礼拜,您和爸爸都累坏了吧?宝贝儿现在可不轻。您也知道,上个月我和陈诺可是被她折腾惨了。”

  妈妈笑着摇了摇头,“还好吧。小孩子么,哪有不搅的。小孩子搅一点,长大了更聪明。这可不是折腾你们。”

  然后,妈妈又略有不满地说,“拉什么呆啊。咱家宝贝儿才不胖呢。就靠着一个大头赚名声,身上瘦伶伶的。是啊,可怜这么早就没妈妈的奶喝啦。小应,你可别瞎说。菩萨莫怪罪。”

  应臻笑着道了歉。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因为我妈妈的话。

  虽然我们不是同乡,但他也尊重我们的家乡习俗。比如,不能说小娃娃胖或者乖,否则会给大人好看,变得瘦和不乖。

  而我们家乡关于老公老婆的说法,这位老弟更是一口咬住,肉骨头都换不下来。我知道这样的一对俗语,可能有些让人发笑。但是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给他带来那么多的欢乐。自从结婚以来,他就变着法子地用这一对方言俗语来称呼我和自称。

  至于母乳喂养的事,我妈妈天天在我耳边絮叨,我也早就免疫,已经生不出太多的内疚感了。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差不多了。而且这些对话,翻来覆去也没有什么新意。

  于是,我拿过应臻手中的手机,对妈妈说到,“妈,我们挂电话了。晚上回来再聊。”

  妈妈连忙说好,同时又连忙嘱咐我们,工作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小心谨慎。这些都是最近这一个月以来的老生常谈。

  爸爸又过来朝我们挥手,重复了和妈妈说的一样的话。

  我请他们放心。应臻也说,没事。我们会尽量注意。然后,我又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一眼镜头里正在美梦中的小人儿,她嘴角噙着笑,又吸吮了几下她的小嘴,仿佛吃到了什么好吃的。

  我狠狠心,用拇指一下掐断了视频电话。

  然后,我抓起了桌上的早餐袋,准备出门。

  应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朝我走近了几步。

  我想了想,默默地张开了双臂。

  他拥抱着我。

  我放下了手臂,对他说,“工作的时候小心。别整天只顾着和你们科的美女们调来调去的。我不想宝贝儿没有爸爸。”

  他一下子收紧了他的怀抱,轻声说好。

  然后他低头在我腮边,快速地吻了一下。

  他看着我说,“记住,每十五到二十分钟洗一次手。每次接触完都要洗手,不管戴没戴手套。别跟任何人握手。听诊器要随时消毒。别在床前问太多话。有问题打电话进去再接着问。人家现在都理解。知道吗。”他握住了我的双肩。

  我点了点头,有些承受不住他直视的目光。

  他又晃了晃我的肩膀,似乎有些严肃地说,“今天你看到了程小乙那小子告诉他,小爷想找他喝茶有段时间了,叫他有本事别一看到我就躲着走。”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

  他继续抓住了我的两边胳膊,这时候,倒是记得来笑着损我,

  “陈医生,你说你一位老阿姨,你老板呢,比你小三岁。你蓝颜知己呢,比你小六岁。您这刚刚好不容易升上来的副高,真的不怕有人去检举您?还是您真的是所谓的心底无私天地宽?无欲则刚?”

  我挣脱了他双手的钳制,举起了手里的提包,朝他身上一把呼了过去。这是让此人立即闭嘴的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他灵巧地侧身躲开了。

  然后他龇着一口白牙,施施然地走回了餐桌旁,边走边说,“我烧锅的每天跟我过招,每天都打不过我。”

  我弯腰穿上了鞋子。

  他又在我身后叫,“陈诺,你真的不跟我拼车啊?”

  明知故问。我需要在两个不同校区间穿梭跑会诊,下班时间也与他不一致。跟他合开一辆车根本不现实。所以,我们从来都是各人开各人的车。但他每天都要这么问一遍,不知道有什么乐趣。

  我直起腰来,回头对他说,

  “你要是想叫我去检查你车上有没有其他女人留下的发丝发夹之类的信物就明着说,等我这个周末有空了就去突击检查。倒是查到了之后要怎么办,老弟你自己先想想清楚。”

  这位仁兄,至此终于做出了举手投降的架势。

  于是我不再看他。

  拉开门,深吸一口气,我抬脚走了出去。

  屋外阳光灿烂,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是的,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绝对不允许,有任何我幻想中的梦境存在。不是吗。

  早新闻里,播放的都是些坏消息。

  数字还在节节攀升,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外面的世界,可以说是一片风雨飘摇。

  我与应臻现在所呆的这个海岛,其总统大约是一名儿童。说他是儿童,又怕会辱没了儿童的名声。据闻数月之前,他听幕僚说,等天气和暖,一切麻烦便会雨收云散,露出原本的万里晴天。于是,总统先生放心地将此事的真实威胁性抛到了他老人家的脑后。正如有关评论人士所言,“Out  of  his  sight  Out  of  his  mind”。可是他老人家没想过,要想让此魔道消散,实验室数据提示,温度必须达到六十五摄氏度以上。倘若我们所在的这座蓝色星球的气温确实能够飙升到如此高度,我们人类恐怕也差不多快熟了吧。

  这段话,自然也是应某人耍的嘴皮子。只是,开车时收听新闻的我,有时候思想会开起小差来,想起他当时那不屑的神态,和他说的这番话。乍一听,似乎还有几分歪理。

  我的小车平缓地滑入了单位车库。我停好车,拿出口罩和手套戴上。

  在出口处,我遇到了正从楼梯上快步走下来的我的小老乡,程小乙同学。

  他象往常一样,脑后拖着一条漆黑的马尾,神情忧郁。

  看到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说到,“姐,早!”

  我也朝他点头微笑。

  他快步上前跨了几步,为我撑开了玻璃门,让我先走出去。然后,我们并肩向着单位的侧门走去,那里有个检查关卡。

  迎着清早和煦的阳光,人的心情也变得稍微明快了一些。

  程小乙同学留长发扎马尾,好像已经很多年了。从我一开始认识他,他就是这副形象,一直都没变过。那个时候,他好像还不到20岁。

  他说他这样是为了纪念他已过世的母亲。

  在某次聊天时,他说起了自己姓名的来历,让我为他感到有些难过和不平。他说,他上面有三个哥哥。所以他妈妈怀他的时候,他父母非常诚心地期望,这一胎会得偿所愿是个姑娘了。他父母还早早就为他取好了一个动听的名字,等待着他的降生。名字叫做晓意,善解人意的意思吧。结果等生出来发现,竟然还是个光头。程小乙说,失望之余,他父母就马马虎虎地给他按上了“小乙”这两个字作为名字。他说,他爸妈一定是在想,若是个姑娘则是甲等奖;还是个小子,那就只能自认倒霉,又一次得了乙等奖了。

  我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落寞,心里也觉得有些黯然。于是我安慰他说,“老一辈的人都认为,取个歹名好养活。你父母肯定还是很爱你的”。他当时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说,幸亏他父母没有一时气愤,给他取名叫做小一,或者小仪,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他说小乙这个名字,至少还比较明确地说明了他的性别。而且别人听起来,也不显得他父母为他取名时,完全未加思索。

  我其实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内心里表示过轻微的怀疑。

  以“乙”字为名?这样的名字,真的会有可能是来源于父母的重视和爱吗?

  如今我回想起来,程小乙同学当时说到以“小仪”两字为名,恐怕只是为了搞笑吧。不过,我在此时此刻回忆起他的话,倒是联想到了金庸大侠所著的《碧血剑》里,金蛇郎君的爱侣,名叫温仪。在金蛇郎君夏雪宜的口中,她被唤做了“阿仪”。他这么叫,却绝不会让读者能联想到“阿姨”二字,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我觉得,应该是因为那充满情意的呼唤,减少了发音上可能带来的可笑意味吧。

  是啊,仪之一字,仪态万方,确实不太适合作为一个男生的名字。所以,程小乙说得对,他的父母在失望之余,可能确实曾想着要贬低一下这第四位来他家报到的臭小子,不过倒也没有一时气昏了头。

  阿仪,那是一个多么美好动听的名字啊。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个故事,和那两句诗。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

  我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那人的身影。在清晨的光影中,他与侍卫之间的缠斗,此刻仿佛就在我的身边发生。在一片光晕之中,我仿佛看见了,当他故作狠心地一剑刺去,那个翩然下腰,仓惶而逃的笨姑娘。

  桃花岛主的爱妻冯衡,被唤作阿衡。

  那个笨姑娘,她也曾经,有幸被一人钟爱。那人满含深情,唤她阿诺。

  可是,当时的她,很多时候却没有听懂,不是吗。所以到最后,她与那人才会,永远地失散在了茫茫人海,分离在那寂寂时空。

  我仰起头,看着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

  我猝然咬住了唇,强力制止自己,再去回想那些文字里的故事。我真的不愿意我自己,一切看上去都好好的,却会无缘无故地,忽然之间就泪流满面。

  于是,我顿了顿,侧身抬头问程小乙,“你们那儿,这几天床位紧不紧张?”

  他叹了一口气说,

  “非常紧张。昨天有人想转进来,等了一整天都没床位。”

  我们一起沉默了。

  情况确实很严峻。

  听程小乙说,为了生他,他母亲的身子骨受到了很大的损害。于是,他生下来便跟了他母亲姓,说是要继承他外公家的姓氏。现如今,程小乙的母亲不幸已经过世。他家中的三位兄长,都已结婚成家。他的父亲,听他说也重新找了一位老伴,开始了新的生活。所以程小乙在这座海岛,目前也算得上是有一点儿形单影只吧。

  我一开始以为,程小乙的家人对他缺少关爱,连给他取名字,都好像是随便应付了事。但是几年前,我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位同学名字的第二层含义,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是一个让我们俩人都觉得非常温馨和快乐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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