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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花好月圆


  铃兰走到我摆在桌上篾箩里的那件百褶裙的面前,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回头问我,“格格,能否用这件裙子给福晋恭贺寿辰?”

  我摇了摇头说,“我也想,可是我才绣了几只蝴蝶在上面。”

  她轻轻拿起那条裙子,展开微看了一看。确实,在裙子的某一处正中心,绣了几只彩蝶,团在一起。其余的地方还都是空白。

  这样的物事送人,极为不妥。是不能符合“花团锦簇”这四个字的。

  铃兰担忧地说,

  “那怎么办?我们就这样空着手去,给福晋多磕几个头,口里祝祷她老人家的生辰?”

  我点了点头对铃兰说,也只能如此了。不过,仅是口中祝祷,我与她二人在此处的吃穿住用,恐怕还稍嫌不够。我再写几个字,聊表心意吧。

  铃兰惊喜地看着我说,是啊怎么忘记了,格格还可以写字祝寿。

  我笑了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我的字也不好,只是表达一些心意罢。

  铃兰立即去准备笔墨,我也匆匆随她走到隔壁屋内的书桌旁。

  我站在案前,提笔想了好一会儿。我该写些什么。那些常用祝寿的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晋的年纪还轻了一些。想了半天,心急之下,也找不到合适的词。铃兰有些着急了,在一旁催促了我一下。我又想了想,提笔匆匆写下,花好月圆这四个字。福晋的生辰在本月的中旬,今夜会时逢满月,也算是应了景吧?

  等这张字纸干了,铃兰将它妥善收好,我们准备停当,便一起携手向半月斋走去。

  正准备进那座院子,迎面逢上了弘旺贝勒爷与他的侍卫们。见我们走来,他脚步停下了。

  我与铃兰给他行礼请安,他受了。然后朝我说,

  “多日不见,格格一切安好?”

  我低头回复他,“多谢贝勒爷。民女与铃兰一向均好。”

  这位贝勒爷的声音继续着,

  “格格那日香山一行之后,难道不是一直脚疼得不能走路?据说这些日子还一直卧床不起,说是要好好地养一养?”

  铃兰在我身侧,微微上前了小半步,我回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我笑道,“正是如此。只今日才略好了些。多谢贝勒爷垂询。”

  他继续不依不饶地问我,

  “格格为何不敢看着爷说话?”

  我没有作声。又听到他说,

  “格格不敢看着爷,莫非是因为心虚?”

  于是我便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那样,一双深潭一样的眼睛,闪动着波光。从中倒是看不出象他言语中那样的讥诮之意。

  有人在院子里发声了。

  “莲儿,弘旺,你二人怎么这么好笑,大清早的堵在我们的门口,站桩打擂台呢?”

  是福晋的声音。那位小贝勒爷一甩袖子,往门内去了,我与铃兰紧随其后。

  福晋牵着诺如郡主,俩人都笑吟吟的看着我们。

  郡主未等我们几人见礼,手指着我们三人,依次说道,

  “兰花姐姐与莲花姐姐打赌,兰花姐姐赢了。莲花姐姐与哥哥打赌,莲花姐姐赢了。以后哥哥只有与兰花姐姐打赌才能赢。”

  铃兰有些缩了身子,往我身边靠了靠,她的脸瞬间红了。我轻柔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我身前半步的那位贝勒爷双拳一抱给福晋行了礼,然后对着他的妹妹道,

  “兄长不才,却也不愿在女人堆里打赌厮混。”

  我与铃兰听了这话,只好在弘旺身后对着郡主跪了下来说,郡主折煞民女们了。给贝勒爷告罪。请他们贵人大量,莫要计较。

  只听这位小贝勒爷背着手,转过身来面对我们,缓缓说道,

  “只是,与瓜尔佳格格打的擂台,是爷自己挑起来的。这一份,爷认了。格格倒不必告罪。”

  福晋上前,伸手示意,我与铃兰便站了起来。她笑着对大家说,

  “我们在家里,便不去论个人在外的身份地位。还是像诺如这样好。依据年龄长幼,称呼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比较好,这样用不着动不动就下跪磕头行礼问安,不知各位的意下如何?”

  我踟蹰了一下,没有应声。

  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来,是那位“雍亲王”。

  他说,“今日是福晋生辰,便由福晋说了算,明日再恢复原状吧。礼不可废。”

  那是自然,不消他说,我们又怎会不知。

  众人忙着向“雍亲王”行礼。我们簇拥着这对夫妇,进了旁边的厅内,那夜进餐之所。

  桌上摆满了各式精巧点心,正中间有一个圆形的红色精巧物品,从未见过。福晋告诉我们,是蛋糕。她说了一个英吉利言词,说是CAKE。

  福晋让我们众人随意就坐,或是不坐,自行取用桌上的点心吃食。

  见诸人动手,我便也拿起了桌上的一只小碗与银箸。

  铃兰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我这才记起,她衣袖里的那张纸。但是,现在大家都忙着享用早点,贸然提出来,似乎也不太好。我有些犹豫。弘旺阿哥站在我们对面,朝我们说到,

  “格格的丫头,又有什么高见,需要立时拉着你的主子现在便说?”

  铃兰吓得一抖,颤颤微微地说,

  “奴婢不敢。奴婢是问,格格写给福晋恭贺生辰的祝寿之语,不知该何时呈上给福晋?”

  福晋闻言,笑着说,“莲儿,快拿给我看。”

  我放下碗箸。铃兰见我点头,便快步走到福晋身边跪下,将笼在衣袖内的那张宣纸取出,小心展平了,举给坐在桌首的福晋看。福晋接了过去,立时满面笑容地说,

  “不错不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抬头对站在她身侧“雍亲王”说,“王爷你看,比我的字好多了。”

  那位天下最尊贵之人见了字,默默不言。但隐隐有些不太愉快的样子?

  我看着眼前景象,渐渐感觉有些心惊肉跳了起来。

  花好月圆这四个字,应该不会犯什么忌讳吧?难道是因为此刻是清晨,不该祝祷夜晚?还是就不该以夜晚景象祝寿?抑或是因为这四个字,是形容有情人共度良宵,这两位贵人,不能被我这样身份的人“取笑”?

  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不好。月有阴晴圆缺。我竟然会以天下最善变之物,祝福这位尊贵福晋之生辰。这句话后面接的那句,更是不祥之极!我的冷汗,一瞬间浸透了自己的后背。

  我想了想,此刻就算磕头求饶,恐怕也已经于事无补。

  铃兰在福晋膝前跪着,仰着小脸说,“福晋,我家格格的字好吧?当年先生称赞过的。说是有男儿之风。”

  那位“雍亲王”哂笑了一声道,“男儿若如此行事,岂非可笑至极?”

  我向前走了两步,慎重地跪下,朝福晋与那位“雍亲王”磕了头。然后鼓足勇气说,

  “民女愚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希望福晋,与所有在福晋心中的人,能共有此刻温馨。”

  福晋让我站起来。然后我看见,她向我展开了双臂。我走了过去,微微蹲下,她紧紧地一把抱住了我。她的手臂很有力。比娘的怀抱,似乎还温暖。

  在那一刻,周围好象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不安,向后退了半步,福晋放开了我。果然,福晋开始用手拭泪。我眼角余光看见,许姑姑走了过来。我不敢看那位“雍亲王”,但他似乎给许姑姑挪出了一个位置。许姑姑握住了福晋的一侧肩膀。福晋伸手拍了拍许姑姑的手,握在了一起。

  诺如郡主的声音响起来,她说,“莲花姐姐不乖,惹额娘哭啦。”

  福晋取出手帕,擦了擦泪说,“宝宝,额娘这是叫做,喜极而泣。明白了吗?”

  许姑姑温柔地对福晋说,“十指连心,福晋是应当喜悦的。只是,您还要爱惜身体,为小主子多想想。”福晋抬头朝许姑姑微笑,又拍了拍许姑姑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

  那位“雍亲王”语调威严地开了口,

  “巧舌如簧。那两句东坡词,引得还不错。也不过是碰巧罢了。”

  气氛突然之间就轻松了起来。

  福晋于是招呼我们继续用点心。

  诺如郡主过来问福晋,什么时候能吃CAKE。福晋说,等大家用过早餐。郡主立即说,自己已经吃饱了。福晋忍不住笑了,于是众人皆笑了起来。

  那天早晨的景象,后来确实是十分温馨的。到了现在,我也会常常微笑着回想。

  我常常想念,那天早晨福晋那有力的怀抱。

  早餐之后,那位“雍亲王”与弘旺阿哥,似乎都去忙他们白日要做的事了。福晋提议去花园走走。诺如郡主立即站到福晋的身侧,抱住了她额娘,似乎有些提防地抬眼看着我。我想了想,她莫不是看福晋刚才拥抱我,担心我将她的额娘抢走了?我觉得她可爱,又觉得有些伤感,便拉着铃兰退下了。福晋便也没有留。

  我走在回小院的路上,想着诺如郡主那提防的眼神。想着我自己说的那句话,“与所有在心中的人,能共有此刻温馨”。不由得真正感伤起来。

  我想起了,在千里之外的我娘。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有没有想我?一定是想的吧。

  许姑姑说,十指连心。十指连心,又怎能比得上母子连心?

  也不知道,我与我娘,这一世还能不能再相见?

  不见,我不忍她一生想念。

  见了,我不忍命运的捉弄。岁月无情的变迁。

  思及此,我心中剧痛。我对铃兰说,我想到无人处走走。

  可是,哪里会无人呢。回廊上,不时有侍女经过。花园里也热闹。大家都是兴高采烈,因着今日是福晋的生辰,人人有赏。铃兰也比平时更像个孩子,走路带着一些轻快。

  铃兰听我这么说,便说,那只能去山庄的外面走走了。这庄子里,都是人。大家都高兴着呢。她瞧了瞧我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不该出门,但我的脚,还是不由自主往大门走去。铃兰拽住了我,说需要去取披风,外面风大。我想了想,有道理。就准备和她一起回去拿衣服。她说她去拿,让我等在原地。我便在回廊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园中的花木。时间虽已是深秋,园中还是绿树黄花,仿佛无需在意季节的变化。我微微抱了一下自己的双臂,确实有些冷。

  过了片刻,铃兰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两件暗色的厚袍披风。我与她互相帮忙着穿上了。

  我们未走到门口,便有玄衣侍卫走上前来,在我们不远处站立。那人背着手,并不说话。

  我向他请教,能否到庄外附近走走。我想看一看河水和树,马上要入冬了。

  我心想,他一定会阻止。至多会问,有没有令牌,有没有福晋准许什么的。

  没想到,那人闻言就默默地走开,让了道。我微觉诧异,也觉得高兴,于是我与铃兰携手走了出去。

  秋高气爽。

  一眼望去,才不过十来天,秋叶已然飘零。在河滩的石子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走上去软软的,倒不难为脚。铃兰跟在我的身侧,回头去望。她轻声跟我说,那名侍卫也出来了,远远跟着我们。我想了想,大约这是惯例。我说没事,让他跟着吧。

  既然如此,便也不能走得太远。离开山庄不远处,河滩有些回转处,宽阔了不少。河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被人搬来。石头在秋阳的照耀下,很有几分温暖。我便与铃兰席石而坐,面对着潺潺流过的河水静默。太阳照在身上,也不觉得冷。铃兰帮我拉起披风上的帏帽,系好了带子。

  铃兰碰了碰我,问我在想什么。我看着河水,慢慢吟到,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铃兰捉住了我的手说,“原来,格格是想家了。我也想我娘。”

  她搂住了我的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看着河水静静地流过。所谓逝者如斯夫,川流不息。

  不知何时,身后有马蹄奔踏之声传来,不绝于耳。

  铃兰拉我,我忽然如梦初醒,拽着她立即起身。

  抬眼望去,有十多人骑着马,卷风呼啸而来,扬起了漫天的尘土。

  我赶紧拉着她,在那块巨石的后面蹲下,躲了起来。蹲下之前,我看到跟着我们来的那位侍卫,似乎希望走过来招呼我们。他见我们在石头后面蹲下,又放弃了打算,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树丛里去了。

  那些骑手,转眼之间已经到了我们近前不远处。为首的人,到了巨石前方,用力一拉缰绳。他坐下的那匹高头大马,扬起巨大的身子向天空嘶叫,吓了我一大跳。我不觉有些心慌。我与铃兰被他们发现了吗?这些人,象是冲着山庄来的。

  如此明目张胆,也不象是匪徒。

  那就是来拜见“雍亲王”与福晋的人了?

  您赶紧去拜见啊。跟我们这种躲在路边见不得人的人,浪费什么时间呢?

  只听那人大笑着说道,

  “贵人娘娘今时不同往日,竟然懂得“避而不见,神仙难劝”这八字真经了。可真是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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