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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故园此声


  坐在首座的“雍亲王”威严地说,

  “许诗音,此言差矣。本王虽不提倡曹孟德之“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但也绝不认为,堂堂三尺男儿,需得遵从你所引之言。那一句看似菩萨心肠,实则妇人之仁。且不说,人是绝无可能从始至终以德报怨的,也无此必要。甚至会极为危险。阿诺当年,亦是为此句所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行为光明磊落即可。”

  许姑姑听了这话,随即离席跪了。

  我对面的那两位阿哥,也离席行礼道,儿臣谨听皇阿玛教诲,声音整齐脆亮。然后两人又被准许坐下用餐。

  我正在犹豫,我该不该也趁机表达自己,谨听了这位万岁爷的教诲,但抬眼望见他指着我,朝跪在地上的许姑姑说,

  “再者说,你将她又一次比作了阿诺。本王最不主张的,便是时时处处以貌取人。阿诺做事,何曾如此暗藏心思,表里不一?阿诺又何曾如此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若说阿诺是那清浅小溪,这一位,本王倒可以赞上一句,是所谓的静水流深了。”

  我的心中一阵刺痛。

  是啊,我怎能与我那阿诺姐姐相提并论?卿本谪仙人,无意落凡尘。而我,不过是瓜尔佳府一株微不足道的杂草罢了。

  于是我也离席跪下。

  厅内的气氛一时凝滞了起来。桌子对面,那两位尊贵阿哥的碗碟碰撞声,一齐消失。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诺如郡主好象觉察到了什么,她蹦跳下了她的椅子,过来拉我。她用油乎乎的小手,拉住了我的手说,“莲花姐姐,你为何总是喜欢跪着说话?这样你就显得更矮了,现在我站着还比你高呢。”她站到我的身侧,拿手掌比了比她自己的头顶,和我的头顶。

  郡主说,“你还没有弘旺哥哥高,自然也没有弘历哥哥高。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有十四岁了。这是额娘说的,她说你今年满了十四岁了。我还以为你至多十岁,或者十一岁,因为你看上去比弘旺哥哥的年纪小,但又比诺华姐姐的年纪大。所以我估计,你就是在弘旺哥哥与诺华姐姐之间的年纪。可是额娘说,我猜错了。”

  我低头听着,没有说话。

  她继续说,“额娘说你,叫做什么,忧思过度。她还说你,我记得她说你,不敢多说了一句话,不敢多行了一步路。”

  我低着头,轻轻回复到,“福晋明察。”

  这位小郡主的声音继续响着,“前两天额娘对我说,她很想问问你,你将来想要做什么?她想帮你。可是,你总也不来找我们玩。额娘还没问过你这个问题吧?”

  我恭敬地回答说,“多谢福晋的垂爱,民女感激不尽。福晋确还不曾问过。”

  郡主似乎说完了话。她去拉许姑姑的手,许姑姑站了起来,俩人相携着回到座位。因为无人发声,我与铃兰便还跪着。

  那位“雍亲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说,

  “瓜尔佳格格,郡主所言,你可听见了?既然福晋想要知道,你竟敢不答么?”

  不答什么?我的脑子一时有些糊涂,心里也杂乱得很。我有些不明白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人是在问什么。郡主的那一句,“不敢多说了一句话,不敢多行了一步路”,此刻仍在我的耳中回响,经久未歇。这句话,再一次让我心中隐痛莫名。

  许姑姑侧身朝我说,“福晋问你,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我呐呐不能言。

  许姑姑可能受她主子指示,来扶我起身。我便回头拉着铃兰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我想了想,朝上座之人回复道,

  “民女愚钝。民女唯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此一句,便是民女之愿景。”

  那位尊贵之人立即嗤笑道,“未知瓜尔佳格格将要如何江海寄余生,又要以何谋生?”

  我禁不住浑身有些颤抖了起来。

  是啊,像我这般寄生之人,身无长物,手无缚鸡之力,又要以何谋生?不过是苟延残喘,摇尾乞怜罢了。

  那人又说,“坐下吧,还是按照你的福晋姑母所言,吃你的饭是正经。小小年纪,大言不惭。亏得福晋还夸你,不敢多说了一句话,不敢多行了一步路。那只不过是表象罢了。你乃言不由衷之人,比之你的姐姐阿诺,差得远了。将来莫要让福晋太多操心,已经是谢天谢地。”

  我又低头领了这位万乘之躯的这句奚落,默默坐下扒饭。

  许姑姑趁机握了一下我的手。

  “雍亲王”又向他的右侧说道,

  “说起表里不一言不由衷,弘历你今日无话可说么?”

  那位宝亲王听了这话,又离席行礼道,“儿臣听闻今日乃福晋生辰,额娘委托儿臣前来致意。未经皇阿玛亲召,儿臣此行十分惶恐。但转而又想,皇阿玛与福晋未见得会见外,也未见得会见怪,因此着便大着胆子来了。”

  “雍亲王”夹了一箸菜,慢条斯理地说,

  “那为何又在门口惊了马?还摔了下来?你的本事,倒是越发见长了啊。”

  宝亲王顿了一顿,没有立即回答。我感觉他的眼光朝我这边看了过来,不觉又有些紧张起来。他会出卖我吗?我捏紧了拳头。

  在他身边的弘旺贝勒爷,也离席行礼,然后朗声道,

  “阿玛,儿臣听闻,是弘历哥哥的坐骑猛然遇着了河滩拐弯处的那块巨石,一时躲避不及而受惊扬蹄,狂性大发,哥哥才因此上落马受了伤。”

  “雍亲王”淡笑道,

  “不曾想,朕的保贝勒爷,何时竟然练就了隔墙视物的本事了,说得还真活灵活现呢。”

  我的心,又一次随着“雍亲王”的这句讥讽提了起来。

  我不知弘旺贝勒爷听闻了多少,但他似乎在试图回旋此事,却被这位天下之主讥诮。那么说,这位“雍亲王”是知晓全部情况了。

  事已至此,何必又牵连他人白受责备。

  于是我开口说,“是民女的错。”我的声音,又一次十分尖利,入耳粗噶。

  对面的宝亲王打断了我。

  “儿臣来时,自是途经巨石。儿臣的坐骑倒不是因此受惊。儿臣虽不才,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石块骑马往上撞的。瓜尔佳格格与她的从人其时正在巨石之后回避。儿臣还以为是福晋,便出声致意,预备行礼。”

  “未曾想她二人又突然站起,大概是乐安侍卫举手示意她们,需向儿臣行礼,不可回避。儿臣座下之马极为灵敏,与战时相同,一有风吹草动便要仰蹄冲刺,故而受惊。”

  宝亲王如此解释,似乎减轻了我的罪责,只是不知道那位乐侍卫会不会因此受罚?想起他那满脸顽皮的神色,我有些微微的负罪感。

  我是该说,还是不该说?我想起了我娘,她那美丽而哀愁的泪眼。

  可是,我实在不愿任何旁人因我受罪。

  于是我还是离席欲跪。那位“雍亲王”冷冷说道,

  “有话直说便是,不必浪费膝盖。”

  我只好就那样微屈了膝说,“是民女的错。是民女举止失当。那位乐侍卫大人并未示意民女行礼,是民女见宝亲王骑马之英姿,便,”我有些编不下去,顿了一下又说,“民女心下好奇,便与铃兰起身观看,因而导致宝亲王坐骑受惊。”

  “雍亲王”扯了嘴角笑了一下。他没朝我看,只朝着他的宝贝儿子们说,

  “小乐整天没事干,在京郊大营与碧海山庄之间穿梭,一天倒要来耍个四五趟。替本王带句话给他,我跟他老子把他借调到山庄来,好好地呆上三五个月,这样他就不必朝秦暮楚,浪费军马的脚力了。”

  宝亲王笑嘻嘻地应了。他的眼风,象刀一般地刮过了我。我立即低下了头。

  “雍亲王”又朝弘旺贝勒爷说,

  “弘旺倒也不必急着表现。你那么做,不但不会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只会让你自己过早地暴露行藏。”

  小贝勒爷也立即应声称是。此时听到这位小贝勒爷受训,我感觉有些难过。是啊,他确实在试图保护我。可是,他为什么想要保护我,在他说过,他永远不会求娶我之后?

  是不是因为他见我寄人篱下,处境如此尴尬,时时处处需要解释自己,所以心生了一些怜悯。我们是所谓的同病相怜?我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还是如深潭一般幽静。

  这时,那位“雍亲王”又淡淡说道,

  “瓜尔佳格格也不必自揽罪责。这么做,只会无事生非,自寻烦恼。”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接着命令道,

  “吃饭。”

  于是众人都落座,继续进餐。

  “雍亲王”又说了一句,“福晋不在,这顿饭吃得是索然无味。”

  一时寂然饭毕。

  侍女们端了漱口净手之物,一一用了。我正思索着该何时告退,听到那位宝亲王说,

  “皇阿玛,今日儿臣落马,回宫恐怕要养个大半个月。虽说非瓜尔佳格格之错,儿臣也全不在意,但众人问起来,格格恐怕也是有错的。未免额娘心中不快,还请瓜尔佳格格速速还了儿臣的这份人情为上。”

  我捏紧了手中的丝绢。

  我拿什么还他的人情?

  “雍亲王”淡淡地说,“欠债还钱,以直报怨,便是一刻也等待不得。宝亲王此举,倒是甚有男儿之风。”

  有时候真不知道这位天下最尊贵之人是在同意赞赏,还是在语带讥诮,即使是面对他最宝贝的儿子宝亲王。我心中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弘旺阿哥在一旁起身说道,

  “听铃兰姑娘说,瓜尔佳格格琴棋书画,俱为上流。儿臣听格格声音清脆,如出谷黄鹂,想来格格必擅音律。皇阿玛适才刚说,今日额娘不用午膳,令满桌佳肴索然无味。不若格格操持琴弦,彩衣娱亲,为众人弹奏一曲,如此便也还了弘历哥哥的人情,何如?”

  我再一次怔怔地看着他。操持琴弦,彩衣娱亲?

  上座之人,听完会不会又来上一句,如此粗糙技艺,与你的阿诺姐姐天差地别,还好意思说什么形容相似?

  诺如郡主在一旁高兴地说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唱歌了。我要先唱。还有,弘旺哥哥房里的霜儿姐姐也极会唱歌。去喊她来,我们三人,一人一首,看最后到底是谁唱得最好。诺诺一定会力拔头筹。”

  “雍亲王”转头对许姑姑说,

  “许诗音,你去问福晋,她感觉好些没有。我们移步他厅,不摆食物点心,也不燃香。孩子们想弹琴唱歌,问她可能来听?稍微散一散心怀,不宜久卧。”

  许姑姑依言行礼,匆匆去了。

  听“雍亲王”所言,众人便起身去了另外一厅。厅内果然一片素净,桌上光光的连清茶亦无一杯。也未燃香。有侍女过来,低声问我操持何种丝竹器具。我说古筝。她们很快便抬来了一台筝,放在中堂之前的空地上。

  那位霜儿姑娘也很快来到厅内,站在一旁。她怀抱着一只琵琶,有些瑟缩的样子。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我知道这一句是描写艺伎,我也只敢心里想想,绝不敢唐突了霜儿姑娘。只是,她那种楚楚动人的风韵,极为容易让人想起这一句著名的词。

  我知道,无论弹唱得如何,诺如郡主第一,我第二,霜儿姑娘第三。众人一定会如此点评。其实,实际上或许会是这位霜儿姑娘第一。她拿琴的架势,一看便是多年童子功。但世人又怎会在意这些事呢。

  福晋与许姑姑微笑着挽着手走进厅内。行动之间,感觉她带进来了一片秋日的暖阳。

  宝亲王与弘旺贝勒爷依旧行礼,我们也行礼。她微笑着朝众人轻声打着招呼说免礼。然后她走到“雍亲王”的身边。后者并不避嫌,直将她的双手放入掌中握住。俩人在侧边靠窗的炕桌旁坐下了。“雍亲王”问了她一句,福晋似乎低声说,好些了。

  福晋朝我们笑道,“从前我在家时,常常行此娱乐。名曰卡拉OK。”福晋说得最后两字,我并不懂何意,只在后来有机会时,又问了她才知晓,是英吉利字母。

  福晋又说,“只不过我们当时,每个人都要下场一试的。”

  两位阿哥立即调转了眼光不再看福晋。

  “雍亲王”轻咳了一声说,“吾等自不必比,先认输了。甘拜下风。”

  福晋笑着说,“我从前可是麦霸之一。”

  “雍亲王”笑问她,何为麦霸?

  福晋说,便是即便唱得不好,还是要首首发音,霸住了唱歌之位不放,弄得同行之人想唱而不能唱的人。“雍亲王”笑道,那福晋今日也要下场一试了,选一首轻缓的慢慢唱。福晋点头应了。

  似乎准备停当了,诺如郡主首先说,

  “诺诺不会弹琴,也不愿意被人帮忙。诺诺就这么素着唱一曲给阿玛额娘和哥哥姐姐们听。”

  说完,她那悠扬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荷把锄头在肩上,牧童的歌声在荡漾,喔呜喔呜喔喔他们唱,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居小唱,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

  她又唱了一遍,声音悠扬,难以形容地动听。

  看来我刚才想差了,或许诺如郡主真的会凭借实力拔得头筹的。

  “雍亲王”赞了一声说,“郡主的这一首,堪称一流,十分动听。”然后向福晋笑问,这是否也是她从前麦霸时唱过的。福晋点了点头。

  我见众人都看向了我,心下踌躇该唱些什么。我的心意,必然不会是如此轻快悠扬。既然上座之人说我言不由衷,那我便趁此时机,表达一回心声又如何。

  我行了礼,走到古筝之前缓缓坐下,将手轻置琴上。

  在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我娘,她那凄苦的一生。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哀哀地看着我,仿若隔空而来,让我满心悲凉。

  古筝鸣响。未免众人受惊,我只用了半成力。然后,我轻缓地唱了起来。

  “春风鬓,少年心,意气风发,不问岁月无情。梦百转,离别轻,蓦然回首,才被思念惊醒。”

  “是悲戚,是欢欣,是斜阳下不舍的背影。是诀别,或分离,不过只是,世间寻常的事情。”

  我突然哽咽了,无法再唱下去。此生诀别,不知何时才能看见我娘。为了掩饰,我强忍泪意,用力地弹起了古筝。

  一时琴音甚嚣。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平稳了气息。于是慢慢减低了弹琴的力度,接着开口唱道,

  “夜寂静,守孤城,战沙场,终此生。”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歌声停了,我慢慢止住了琴,拨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我久久停在了那里,不知今夕何夕。

  有人轻缓地走到我的身边,伸出一手。我抬眼望去,是福晋。她温柔地笑道,“莲儿唱得真好。”

  我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入了她的掌中,入手有些凉意。我突然记起了这位福晋的状况,立即缩手,快速自己站了起来。

  诺如郡主在此时说,“莲花姐姐唱得是还不错。诺诺记得书上有一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刚才莲花姐姐弹得那么用力,诺诺真怕她把琴弦给弄断了。”

  我听了诺如郡主的话,只觉黯然。是啊,满屋之内,谁能懂我?不正是应了那句,弦断有谁听。

  福晋拉着我的手,神态认真地对我说,

  “莲儿,歌曲表达的情绪,很多时候是一时的触发,而不是长久认定的道理。更谈不上是唱歌的人自己要做的决定或选择。你不可过于执迷纳兰词中的那一片风雪无情。你可记住了?”

  我只好点了点头。

  那位“雍亲王”发声点评道,“小小年纪,故作沧桑。你的姐姐阿诺,当年可不是如此暮气沉沉。”

  福晋拉着我的手,微扬起语调对那位天下最尊贵的人说,

  “王爷也不必时时说起,莲儿不如阿诺。即便是王爷心中所想,也不宜时时挂在嘴上。容貌是爹娘给的,谁又能自由选择?难道说,莲儿长得像阿诺,在你眼中又不如阿诺,便是她的错吗?阿诺便是阿诺,莲儿便是莲儿。阿诺虽然也如同莲儿少小离家,但阿诺毕竟不像莲儿那般,母亲在家中境况凄凉。莲儿小小年纪,感念亲母处境,有些伤春悲秋、自怜之意。做长辈的,应合理疏导,而不是出言打击才是。”

  我担心地看了那位“雍亲王”一眼,很怕他会勃然大怒。

  没成想他竟然笑了,一副颇为开怀的样子。只听他说,

  “福晋好久未如此长篇大论了,看来依旧是宝刀未老啊,依旧让本王甘拜下风。”

  他这句话,似乎也是带了平素的讥诮口吻,但不知为何就顺耳了许多。屋内诸人都笑了。

  “雍亲王”又对我说,“响鼓不必重敲。瓜尔佳格格也是聪敏之人,不必本王多言。以后听你的福晋所言便是。”

  我行礼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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