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美人如花

　　我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对话，心里有点儿闷闷的。难道弘旺今天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为了借我的口，向雍正爷说出他是如何示爱莲儿的吗？

　　“福晋不用太过挂怀，也不必过于思虑。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同意吗？”

　　雍正爷将杯盖扣上茶碗。细瓷相碰，发出了一声脆响。

　　我略微有点难过，“但愿弘旺心里并非是着意要利用我。毕竟，我现在可是他的额娘。”

　　“横看成岭侧成峰。在本王看来，弘旺对你，心中应是极为依赖的。便是那人在世，恐怕也不过如此。”雍正爷的声音里，透着劝慰和暖意。

　　“或许还是有些不同的。八福晋与他的生母定会做得更好。”我朝这位爷笑了笑。

　　他伸手过来，握住了我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他的手掌很暖，入手火热。

　　雍正爷似乎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

　　“朕是赞同养恩大过于生恩的，你也知道朕这般说的缘由。只是，现如今看你日夜劳累，多少辛苦，朕又觉得，此话便有些说不出口来。但朕希望你明白，你对弘旺很尽心，未有不足。”

　　我心中一暖，放柔了声调，轻轻地说，“万岁爷的心意，阿诺明白。”

　　他默默地向我展开了双臂。周围没人，我便依言站起，走到这位爷的身边，到他怀里靠着。他低头亲了亲我的唇。我靠在他的胸膛，聆听着他温暖厚实的心跳声。这一刻安宁美好，我们静静地呆了好一会儿。

　　我抬头看他，问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刚才其实很怕你会抡起了拳头揍弘旺。”

　　“怎么，这小子不该被揍吗？”雍正爷的声音整肃了起来，伴随着他的双臂也收紧了一下。

　　“棍棒底下，可能其实难出孝子。就算孩子当时被迫屈服了，心里头恐怕还是不服气的。那愤怒就会藏在他的心底，成为一颗小小的火苗，在将来某时某处，说不定就会爆发了出来，到那时，火势可能更难控制。”我试图说出自己的顾虑。

　　我感到他手臂环在我腹部的压力，稍微挣了挣，雍正爷便让我从他膝上站起，再转回座位上坐下。他摸着下巴上的青渣，声音略带着些冷淡，

　　“朕欣赏阿诺说过的一句，尽管朕自身亦不能做到。她说，她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去拉上其他任何人作为垫背。或许福晋该依据此话来教弘旺，他当时的所作所为，实非君子所为，亦非对待心爱之人该持的态度。如此行径，同朕的那位好弟弟之为人做比，又有何区别？朕养他一场，又有何用？”

　　我的心跳突然变快，这个话题实在太敏感了。我连忙道，

　　“您说得对！好的，我一定说他。您最近在宫里忙些什么？好几日都没有回来。”

　　雍正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看了看我，没接话。

　　“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斟酌着问他。

　　“如今确实是有一件难事，叫本王颇有些踌躇。”他缓缓说道。

　　“什么事？”我的心陡然一提，“可是有什么，天灾人祸，外强入侵？”最后一句，让我的声音有些尖利。

　　雍正爷猛地哈哈大笑了起来，“阿诺放心，朕还不至于那么没用。托赖老祖宗的保佑，这些年天下还算太平。”

　　我瞬间感觉心落回了原位，“那是为了何事？”我好奇地问他。

　　他看着我，清澈的目光里，欲言又止。过了半晌，他淡淡地说，

　　“弘历年已十七。朕与皇后前年便拟定了李荣保之女富察氏为其嫡福晋，本来预定了今夏完婚。”说到这里，雍正爷停住了叙述。

　　我知道不能打断这位爷，便静等他的下文。可是他很久都没有继续往下说。我只好催促道，

　　“这是大喜事啊。小鸟终于要出窝了。宝亲王长大成人，万岁爷您一定很是欣慰吧。”

　　雍正爷接着说，“福晋此言说早了。如今有一事，想来确有不妥，但本王还是。”他又停下不说了。

　　“到底是何事？”今日这位爷吞吞吐吐，与平时十分不同，我都有些焦躁了。

　　这位爷又笑，“福晋稍安毋躁。不过，本王还需坦言，福晋怀了孩儿，比平素笨了许多。”

　　我有心辩解，想想又觉得无奈。抬头见某人嘴角噙笑，还适时地加了一句，“如此甚为可爱。”我被他逗笑了，只好作罢。

　　“弘历他，明日要来山庄请安。”他接着慢腾腾地说道。

　　我笑了笑说，“好啊，他倒也来得勤。如今他还问万岁爷一月三问么？”

　　雍正爷也笑，“阿诺当年的好主意，弘历因此确实与朕亲近了许多。”

　　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浅淡的蓝天上，一丝云也无。阳光将天空照成了半白。三月的天气，北京城郊的气温还不十分和煦，但也让人觉得春光融融。这个时候，很想信马由缰，到草原上奔驰一番。

　　吃过午饭，雍正爷领着弘历、弘旺与一众侍卫去西郊马场骑马。那伙人兴高采烈，裹挟一种挥斥方遒的气势，蜂拥而去。

　　我去深秀居看了看莲儿。她还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早餐和午餐她都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前来与众人见面。我也明白，此时此景，她一定怕见弘旺。也只能略微劝了劝她，珍惜身体。许姑姑之前已经来回了话，说莲儿情绪正常，还起床绣花写字，一切如前。

　　坐了一会，许姑姑领着铃兰姑娘出去望茶，给了我与莲儿单独相处的空间。我便朝她开了口。

　　“莲儿，坦白地说，这次的事，全看你自己心中如何作想。你若让它过，此事不值一提。你若自己心里过不去，那便有些麻烦。但无论如何，不能因此而伤害自己。”

　　她垂着头，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轻声说，

　　“如今便也罢了，就让它过去吧。还望福晋怜恤莲儿，帮莲儿周旋一二，莲儿感激不尽。”

　　我思索了片刻，又说，

　　“莲儿，作为姑娘家，你可能很难道出你真实的心意。我近日照实话说也笨了许多，听不明白任何弦外之音。如此我便直截了当，问上一问。”

　　莲儿抬起双眼看着我。她的目光，让我想起了颍河里银光闪闪的柔波。几百年后，诗人曾赞颂过类似的景象。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我看着她说，“你觉得，弘旺对你是真心的吗？”

　　莲儿浑身一震，双颊添上一些血色。这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与她的年纪相称了起来。

　　“你若愿意说的话。”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福晋，莲儿不知怎么说。”她又垂下了双眼。

　　“莲儿，此事还有一层便是，你对弘旺的心意如何。但那是你的心事，我并不着急迫你与我分享。我更焦心的，是弘旺对你到底有几分真意？虽然弘旺的行为本身不应成为你的负担，可按照圣人的教化，这便算得件大事。王爷也说，‘实非君子所为’。故而我便担忧，弘旺只是戏耍于你，并非动了真心。”

　　莲儿的手一动，轻声说，“他后来也道歉了。他说，莲儿看那画像之时，双目垂泪，让他想起了故人往事，想起那么疼爱自己的人已经去了，一时情难自禁，故而冒犯了，”她咬着唇，微微颤抖，难以继续。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位爷还说我笨，我偏偏不服气。这一箭双雕的手法，难道很差么。虽然说与孩子们本不该用什么计策，但此时此地，却又不得不用。如此说来，莲儿对弘旺。一派小女儿情态，实在让人微笑。

　　此番探望了莲儿之后，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便回屋好好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很久，我做了很长的梦。在梦里，我仿佛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

　　那位爷站在桃花木门之前，他轻声询问我，“那么，你对朕的心思，也是一瞬间的迷恋吗？”

　　我靠在门上，微笑着回答，“是的，阿诺迷恋万岁爷。但是，她比迷恋更加深沉一些。我想，她还有崇拜。还有感激。还有许许多多阿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她如烟花一般的灿烂。阿诺希望，阿诺也觉得，她不会是一瞬间的。她将会长长久久地盛开在，阿诺心上的这片夜空。”

　　他在追风的背上，提起缰绳，“朕告诉你这些话，是否在阿诺的心目中，你的万岁爷就没有那么值得你迷恋和崇拜了？不再象阿诺的夜空中，那绚烂而永不熄灭的烟火？”

　　我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

　　“在阿诺的夜空里，万岁爷永远不会变，阿诺也永远不会变。”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自己被身后的人拥紧，他低头靠近我。我的脖颈处，传来温热濡湿的感觉。我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微笑。一个带泪的微笑。

　　在梦里，我似乎还看见21世纪的自己，在纸上涂鸦写下的句子。

　　“午睡醒来的那一刻，忘记了我是谁。是谁的女儿，是谁的妻子，是谁的母亲。惶恐，不安，静默，难过。是谁，占据这具小小的身躯，做这一粒宇宙的微尘。是谁，终将接受既定的命运，去那一无所知的虚空。是谁，慢慢回归意识的清明，继续汲汲营营的生命。梦里，不知身是客。独自望着窗外的暗影，做这一场磁悬浮的旅行。”

　　当她写完这些话的时候，有一个三四岁年纪的小女孩欢叫着妈妈，跑进屋来。她转过身，从转椅上弯腰朝前，紧紧拥抱那个女孩，亲吻她的脸颊。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也推门进来，喊她的名字陈诺，面带微笑。

　　而那个人，赫然正是雍正爷的模样！

　　就在那一刻，我从梦中惊醒。我按着自己的胸口，心脏怦怦地跳。腹内的小人儿也被我惊醒，在我身体里翻了一个身。我欣喜地抚摸着肚皮，想像着她的模样。她是否也像梦中的那个孩子，有一双那么美丽动人的眼睛？我是否，能够美梦成真？我合掌祝祷。

　　我坐起来的时候，发现窗外天已经快黑了。我的脚刚踏上踏板，许姑姑举着一只烛走了进来，她将屋内的红烛一一点燃，对我说道，

　　“福晋，王爷嘱咐，让您在屋里进些晚膳，不必等他。”

　　她身后有两位侍女鱼贯而入，将几碟餐点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我笑道，“王爷不来和我一同用餐么？莲儿那里都好吧？”

　　许姑姑抿了抿嘴道，“还好。王爷说他不饿，请福晋自个儿先吃。”

　　这帮人，一定是在马场赛马来着，想来今天下午必然是一场恶战。运动之后，交感神经兴奋，恐怕是不觉得饿。我向桌边走去，许姑姑上前扶着我，我们一起坐下。

　　我对许姑姑说，“让王爷不要空腹饮酒。许姑姑，你和我一起吃吧。”许姑姑依言举起了筷子，但她还是谦让着我，照顾我吃饭，自己没吃几口。

　　我摸了摸肚子，小家伙在我饭后，十分活跃地踢着脚。我有些想让雍正爷再来摸摸她的手舞足蹈，便站起身，问许姑姑他在哪里，我去找他。许姑姑让我饮些茶，我便又喝了几口。然后她扶着我，向前厅走去。

　　我进屋的时候，忽然察觉气氛不太对。雍正爷端坐堂屋之上，满面铁青。弘历与弘旺直直跪在了堂前。无人说话，一片静默。

　　我轻咳了一声，雍正爷抬头看了我一眼，面色略有松动。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我轻快地走上前去。低声问他，“怎么了？”他端起了茶杯，饮了一口，缓缓地说，

　　“叫这两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朕的好儿子自己说。只要他们有脸说。”

　　我一惊，这位爷竟然用起了我跟他提过的歌名！而且是这样让我心惊胆颤的情景。

　　谁是他口中的美人？

　　“福晋怀了孩儿，比平素笨了许多。”我愣愣地看着雍正爷，回想起他口里的这句话。

　　难道，弘历与弘旺兄弟阋墙，在他们皇阿玛的面前，争抢莲儿？怪不得，雍正爷跟我提起弘历与富察氏订婚，我向他道喜，他却说我此言恐怕说早了，还有的操心。

　　弘历与弘旺一言不发。

　　雍正爷静静地开口说道，“所谓一家养女百家求。本王若是替宝亲王向瓜尔佳府提亲，求娶瓜尔佳格格为次妻，不知福晋允是不允？”

　　弘旺一急，强着脖子抱拳道，“福晋深知我与瓜尔佳格格早已互生情愫，福晋忍心如此不顾人情么？难道昨日之事，”

　　弘历接着朗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与瓜尔佳格格命中有缘，一见倾心。祖宗家法，令本王不得以福晋之位求娶，心中至憾。保贝勒爷尚在年幼，将来自有与你年岁相近，情投意合之人。你不过是孩子心性，先见着好的，不欲被人抢去罢了。至于你对瓜尔佳格格之冒犯，为兄亦不与你一般见识。”

　　我一阵心慌手抖，深深吸了几口气。

　　雍正爷指着他身旁的位置，让我坐下。然后他淡淡地说，“汉人的习俗，婚盟之前，男女双方不可见面，看来甚为有理。”他面朝向我，接着说，“但是，本王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福晋思乡情甚，便是违背了世俗一二，本王也甘心情愿。如今本王便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准许瓜尔佳格格逾礼越制一回。”

　　弘历高声说，“儿臣多谢皇阿玛体恤儿臣！儿臣相信，瓜尔佳格格定能胜任做儿臣的福晋。”

　　雍正爷微微一笑，“宝亲王如此器量，让朕耳目一新。当真以为江山社稷如此玩笑，祖宗家法如此无用么？”

　　我慌忙说，“万岁爷莫恼。宝亲王，宝亲王今夜糊涂了。”我急着朝宝亲王直摇手。

　　弘历深深地磕下头去。

　　弘旺又抱起了拳，我厉声制止了他，“你们两个，若想要瓜尔佳格格活命，都少讲几句，我求求两位爷了，行不行？”我颤抖着声音，站了起来。

　　我本来想向他们三人行个福礼，许姑姑赶到我的身边，将我的胳膊死死攥住。一阵晕眩，屋里的景象旋转了起来，我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正在雍正爷的怀里。

　　他抱着我，一边迈步朝外走去，一边冷冷地说，

　　“宝亲王高兴得早了点。朕的意思是，看在成诺女官当年对朕的情意，朕准许瓜尔佳格格逾礼越制，自己挑选她的如意郎君。不过，朕对你们两位小爷不太看好。你们还是跪安，好自为之吧！”

　　（第二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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