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相依相伴
培根说过，一个人应当经常保持一种怀有希望、愉快、朝气蓬勃的精神状态。
而对于我来说，在没有同伴的日子里，孤独是想要拥有以上这些精神状态的最大的敌人。
这半年多来，我与雍正爷之间的情感历程，给我带来了很多跌宕起伏的心境。
他对我表现出的喜爱，也时常让我心中感到十分的温暖和甜蜜。
但是，我仍然时常地感到十分孤单。
我不能随意地向他叙说我的过去。我必须审视我与他每次谈话的内容，会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需要时时地劝诫自己，忘记自己曾经受到过的教育和理念，淡忘自己心中作为第三者那般的愧疚和罪恶感，也淡化我对雍正爷其他爱人的嫉妒心。
这种种的牵制和约束，让我在拥有了自己心爱之人的爱意之后，仍然还是感到那么地孤独。
一个没有经历过太大心灵创伤的人，多半是厌恶孤独，而渴望拥有同伴的。
所以，千语的到来，给我带来了很多的快乐和安慰。
日子渐渐地越来越长。晚餐之后，还会有好一段时间才会天黑。
雍正爷在晚餐之后，便不再唤我们进殿。
这个时候，我和千语便会选择出门去散步，等天黑透了再回来。
我说过，我与千语的谈话和交流，也需要保持一定的警戒心。但是，至少我可以和她谈一些无需思索太多的话题。我们聊江南的田园风貌，各自牵挂的家人，诗词书画，手工女红。几乎想起什么就聊什么。
一个话题说尽了，就会再想出一个，连绵不绝下去。
实在没什么话可以谈的时候，千语也会愿意默默地陪着我，和我四处去走一走。
我们常常是先将乾清宫里面的几条主要干道走一遍，然后再从乾清宫的宫门出发，去御花园里消磨多余的光阴。我们经常寻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去走。
因为我不希望遇到必须行礼的人，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和有可能出现的心情起伏。
有时候，我们也去长青河畔散步，那里的景色很好。千语尤其喜欢那里的景色。
她总是无比向往地说，等端午节赛龙舟的那一天，长青河畔将会是多么地热闹！
所以，她毕竟还是一个才十五岁的孩子。
而白天工作时，千语的存在，也常常莫名地让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了同盟军，不再那样势单力薄。所以，当宝亲王再次出现在乾清宫，他给予我的那种厌恶再加上仇视的目光，便也没能再给我造成太大的伤害。
有时候，天气很好。黄昏时，太阳还挂得很高，御花园里就会有不少的妃嫔宫人走动。这种时候，我就不太愿意去御花园。千语也许默默地感知了我的感受，那些晚上便不会主动提议去散步。
所以，遇到多云阴沉或是有小雨的天气，御花园里行人稀少的时候，我便常常与她在园子里流连忘返，不想回到屋子里去。
年贵妃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在那段时间里，我和千语在御花园中，也偶遇过年贵妃几次。
每次行礼问安后，她总是示意我上前去摸摸她的肚子。感受胎儿的拳打脚踢。
如今我再看到她看向我的样子，总是觉得，她是在想象着自己夭折的女儿成年后的样子。我不忍打断一位可怜的母亲她心目中的幻想。于是，我也就不顾自己的身份，真的上前去坐在她的身边，将手轻轻置于她的腹上感受。
即便是演戏，于我无碍，于她，或许是内心密不可宣的一种向往。
能成人之美，又何必绝情？
有一个黄昏，斜阳夕照。当我们又一次这样坐着的时候，我的手底，感受到胎儿小腿强力的一脚。甚至将年贵妃的腹部衣裳都微微鼓动了一下。
年贵妃咯咯地笑起来。
千语站在我的身旁，讶异地用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应该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吧。
我微微笑道，
“小阿哥小腿有力气着呢。将来长大，一定是一个驰骋疆场的大英雄、大豪杰。”
年贵妃却微笑着说，
“大家都说是小阿哥。本宫却觉得这回也许是一个聪慧懂事的小格格。就像那一年，本宫怀着。”她朝我温柔一笑。没有说下去。
“本宫觉得，她又回到了本宫的怀里。”
最后，她还是把这句话说完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觉得里面装满了似水柔情。
被这样的眼光瞧着，是很难让人不爱上她的吧。无论是丈夫，还是子女。
我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起来。
千语，或许因此想到了自身的遭遇，也微微垂头，抑制着她的情绪。
“依兰，您可真是没有架子呀！”
我们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娇斥。
我赶紧把手从贵妃的肚皮上拿起，缩手入怀。然后与千语一起，蹲下行礼迎接来者。
能如此直呼年贵妃闺名的人物，自然是宫里的上层宫妃。
年贵妃稳坐在石凳上一动未动，看来又是比她要年资浅显一些的。
对于我们的请安，来人并不做任何回应。
年贵妃的声音响起，还是那样的温柔醇厚。
“承歌，有阵子没见了，你还好吧？宝亲王一切都好吧？皇太后她老人家，皇后她都好吧？”
原来这位就是宝亲王的母亲，康熙大帝盛赞的有福之人，熹妃鈕鈷祿氏。
我的心头莫名地一紧，因为之前与宝亲王接触的感受。
我看到这位熹妃，手持着身旁人的搀扶，慢慢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石桌的另一边坐下。
身姿窈窕。
她坐下之后说到，“都好。大家都记挂着你。”
可能是因为提到了皇太后，年贵妃听到这一句后，便微微起身，欠身低头，受了这一句。
熹妃似乎将她身边那一人推到了自己身前，说到，
“云惠，你也来见过你的年主子。”
一个温婉娇弱的年轻女孩的声音如蚊蝇般地说到，
“奴才云惠，见过贵妃娘娘。恭祝贵妃娘娘与小阿哥安康祥和。”
年贵妃朝她一笑说，
“原来是新入宫的云惠姑娘。本宫身子惫懒，虽然有些日子没能去给皇太后与皇后请安，但也听闻云惠姑娘仙姿玉色，万岁爷十分喜爱听你读书。”
那个年轻的女孩似乎娇羞一笑。
年贵妃可能见熹妃好似一直都忘了我与千语还在蹲着行礼，便轻轻摆了一下手，示意我们站起来。
熹妃见到她的动作，一笑说到，
“依兰你的性子也太好了。试问有哪个奴才，竟然敢将自己的爪子，置于贵妃的身体之上。本宫觉得，应该将其立时剁了去。”
她声音并不十分冷厉，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这一点倒与她的儿子宝亲王差不多。一个要挖我眼珠，一个要剁我手掌。不愧是亲生母子，想法都如出一辙。
我听完此话，身体微微一颤。我想了想，今日不向她低头，似乎过不去这一关。就算是低头，也不知道如何了解。
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还是赶紧先求和吧。
于是我继续蹲着行礼道，
“奴才瓜尔佳.阿诺，给熹妃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凤体祥和，恭祝宝亲王天健吉祥。”
熹妃置若罔闻。
年贵妃笑了笑说到，
“万岁爷真真是爱书之人，一时一刻都不可无书。日间叫阿诺姑娘读完书，晚上还要叫云惠姑娘接着读。”
“本宫却是见了书便要头疼之人。若不是为了腹中这块肉，必不肯叫人读书来骚扰本宫的清净。哪像万岁爷，整日地要与诗书腻在一起。”
我心中默默感念年贵妃的极力维护。
熹妃见了年贵妃说出这话，便一笑起身道。
“是啊，云惠这个丫头，听了她的这把嗓子，白日里哪有不想接着听的。连本宫都喜欢叫她读书颂经来给本宫听。万岁爷白日想到，暂时叫低下奴才来充扮一下，也是有的。”
停了停，她又接着说到，
“这天也晚了，咱们回吧。贵妃您还继续坐着，也不怕这石凳冰冷，着了凉？”
年贵妃朝她笑笑，没有回答。
于是熹妃继续由那位云惠姑娘扶着，终于离开了石桌。
年贵妃等她背过身去，便立即拉了我的衣袖一把，示意我起身。
我也想起身，只是腿麻了一时起不来。估计千语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我将膝盖放平，跪在地上呆了一会儿，然后以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
在那一刻，我想起了苏公公对我说过的，那句费解的话。
“阿诺，你就是太年轻了一点，什么时候都想着坐下来更舒服，熬不得跪着和站着的苦。等以后吧，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这样，让你席地而坐，你也是坐不下去的。”
苏公公说错了啊。如果熹妃刚才肯让我席地而坐，我自然是千肯万肯的。
年贵妃示意我到石凳旁就坐，我轻声谢了谢她。现在其实我确实是坐也坐不下去。
年贵妃于是慢慢站了起来，彩虹从我身旁走过去扶住她。
她看着我说，
“阿诺，刚才本宫有一点紧张。”
见我看她，她笑着说，
“熹妃的闺名，与你的名字，有一字音同。没想到阿诺正如本宫期待的，那般聪慧。”
原来她是说的这个。我当时确实想到了，不想惹事生非。
这些人都要做天下独尊的人。名字里用了某字，便霸道地不许别人再用，哪怕仅仅是同音字。雍正爷承继大统之后，他的兄弟们也都被迫改名了啊。
年贵妃伸出手来，拉起我的双手说到，
“阿诺不必紧张。万岁爷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分一毫的。”
我闻此言，眼眸微湿。
殷切叮咛，这是真的将我当作三岁小儿来维护了。
我不由自主，微微语带哽咽了一下。
“贵妃娘娘，您的身子要紧，莫要再为阿诺如此劳心了。”
她微笑着放了手，问我能不能走了。
我回头看看千语，她点点头。
于是我们几人一起慢慢往来路走去。
在御花园门口，我与千语，和年贵妃与彩虹两人作别，然后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
橘色的斜阳温柔地笼罩在她们主仆的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千语小声地开口说，
“阿诺，万岁爷一定是因为晚上很想念你，所以才让那位云惠姑娘给他读书的。”
我破涕为笑。
直到刚才，因着贵妃娘娘的叮咛，想着她的遭遇，我都无法自制地含了一点泪在眼中。
被千语这么滑稽地突然一说，实在是忍不住不笑。
于是，我们牵着手，一起走回乾清宫去。
是啊，他一定是因为很想念我，才让那位声娇体弱的云惠姑娘给他读书的。
我知道我语带幽怨。
可是，我不这样自怨自怜，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非圣贤。千语，你当时说过的那些警告，句句应验。
我能制止自己不难过吗？我好像也不能。
长青河畔，只能生受。
那一天，我们在外面耽搁的时间确实太久了一点。等我们偷偷溜回到乾清宫侧门的时候，正好遇上齐妃遇宠。这是宝亲王的哥哥，三阿哥弘时的母亲。也是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千语可能怕我心情不好，一路也不再说话。
于是我们在门廊分手，各回各自的寝室。
我躺在床上，看着青色的帐顶。
享受着这一室安宁，合着无边的寂静。
以及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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