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布膳
才一大早，便见青雅急冲冲地进来，彼时萧越正拿着刻刀雕琢玉棋，被青雅一个斗篷罩下来，萧越攥紧了手中的刀具，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公子快着些，否则就赶不上郡主的车了。”青雅手忙脚乱地将斗篷的系带系好，又四处找萧越的幕离，一时也语无伦次起来。
“何事如此着急？”萧越满脸疑惑，听说是颜姗的吩咐，皱着眉不太乐意的样子。
青雅一边找着幕离一边回答：“奴婢也不知，郡主只派人来接公子，并未说明事由。”
这事儿不止青雅糊涂，就连一直在颜姗身边的卓佩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日京郊的膳堂开放，郡主本要去观场，出城走了二里地又突然命她来接萧公子，她想不明白郡主意欲何为，只好快些将人接去，免得误了郡主的事。
萧越坐在马车上，将手中拇指大小的玉棋握紧，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总是这样自作主张。
颜姗这些日子在京郊筹备膳堂他是知道的，颜姗是生意人，哪会发如此善心，大抵要沽名钓誉，挣个好名声，好让她的生意更红火些。或许，今日她要接受那些乞丐的鸣谢，让他去瞻仰她的风光，他私心想着。
心中对颜姗的不喜开始翻腾，他闭目假寐，暗自调息。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马车缓缓停下，他才睁开眼，心下已经平静了不少，舒了一口气起身下车。
走出马车，他才发现车停在后门，隐蔽在一墙紫藤后，不易察觉。他进门便有小厮替他摘下幕离，径直引他上了二楼。
穿过雅间，已经能听到大堂熙熙攘攘的声音，是孩童稚嫩尖锐的音色。二楼的廊上布了几扇木雕镂空的屏风，又挂了许多苏绣字样，萧越仔细认了认，似乎是千字文。
与往日衣着张扬相悖，颜姗今日一袭淡青花叶裙，一手攀在屏风上，侧身弓腰微微探出头往下面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她的唇角慢慢勾起来，一双瑞凤眼稍弯，显得娴静宜人。
她似乎察觉到萧越走近，扭过头来时笑颜犹存，见他站在屏风外，忙将他拉到身旁藏好。
萧越难得见她这样小心翼翼，一时竟忘了甩开她的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大堂中都是衣着破旧的孩童，围着几张木圆桌，大概是没想到有这等好事，都有些激动。堂中四周依次站着六个精悍的安保，朝着中间的圆桌，端着严肃可靠的样子。
颜姗看得认真，所以未曾发觉萧越眼珠微动，看了她良久。二人离得很近，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细的绒毛。萧越错开眼，突然为自己先入为主，将她想得太不堪而羞愧，甚至有些脸红。
一无所觉的颜姗余光瞥见一名鸦色长衫的男子走来，直起身招手示意那人过来，见萧越有些迟疑，又示意他来人见到他的脸也无碍。
那人来到近前，颜姗的语气掺了几分温柔：“既然膳堂是为孩童所设，桌椅便换成低矮一些的，堂中再设几处屏风隔开安保，几个凶悍的壮汉盯着，莫说这群受惯了欺凌的乞儿，便是我也用不下饭。”
那男子是膳堂的掌事，听罢连连应声。萧越在一旁听着，也叹这永泰郡主能将生意遍布整个京都，也确有她的本事。虽是大大剌剌的性子，却又心细如尘，两个极端，却毫不割裂地存在于她的身上。
颜姗又交待了几句，才想起一旁的萧越来，又问掌事：“笔墨准备好了吗？”
那掌事点头，便引着二人往雅间去。颜姗落后两步同萧越并肩，问道：“膳堂一应都齐全了，只是少一份墨宝做匾，便请了你来······”
见萧越默不作声，颜姗停下来看着萧越，“你不愿意？”
还没等萧越开口，颜姗已经叉腰呛道：“你以为我愿意找你啊，要不是阿枝去了潮州，你就算是排队也排不上号。”
刚回过神来的萧越：······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今天的颜姗娴静温柔，一定是。只是不过题几个字，她便兴师动众接他来此？心里想着，却还是认真提了几幅字。
颜姗大眼一扫，点了其中一幅让掌事拿下去，又看了看西南角落里放的刻漏说：“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等着罢。”
萧越不解其意，见她埋头在账本中一脸忙碌的样子，也未多言。却也不过是一炷香时间，外头有马匹声渐近，接着是小厮嗒嗒上楼的脚步声，颜姗从书案后抬头，示意小厮将东西呈给萧越。
萧越定睛一看，竟是来自凉州的家书。数月前他得了消息说母亲病倒了，焦急之下写了家书一封，但凉州远在千里之外，颜姗又迟迟不至沂苑，他已经许久没有得到凉州的消息，夜里总睡不安稳——他看向书案后的颜姗。
颜姗似有所感，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道：“此地离京都还要些时辰，待我收到信件再送到沂苑，需得到明日你才能得到消息。正好我今日来京郊，你过来早些看到消息也好安心。”——还能少祸害些银子。颜姗悄悄将最后半句话咽下去。
萧越沉默着将书信展开，母亲的病已然大好，信中不无对颜姗的感激，又说了些近况，因着颜姗的关系当地小吏莫敢为难二老，虽然每日田间劳作辛苦，但也平淡充实。
萧越心下稍安，往颜姗那处快速瞟了几眼，见她埋头看着账本，又抿了抿嘴：“多谢。”声音短促，像是被什么追着一样。
颜姗没听清他说什么，也没在意，见他在雅间无事，又说：“我听孔大夫说在林间走动有益于身体恢复，你平日没什么机会出城，如今枫叶红山，你正好出去走走，这里不会有人认得你，不必用幕离。”
萧越从半开的窗向外看去，一阵凉风吹来，夹杂着林间特有的味道，不知不觉，原来已然入秋了。
他来时未尝留意周遭风景，所以也没有发觉外头满地的红叶，无人清扫，错落着铺在地上，踩上去会咔嚓地响。
正走着，一片梧桐叶悄然落在他的肩头，他捻起来，树叶未被全然染黄，嫩青与姜黄杂糅着，叶中零星布着橙红，让萧越想起颜姗今日穿的衣裳。
他拈着叶子转身看去，身后是蜿蜒的小径，落红满地，一路铺到尽头的庭院，二楼雅间的窗仍是半开着，颜姗就独自坐在窗边的书案后，仍在看着账本，神情专注，只留给他一个侧颜。
不知怎么的，他又想起方才屏风后她脸上清晰的绒毛，那时的羞愧和内疚又涌上脸颊，留下些绯红的色彩。
今日自己对她的愧疚未免有些过多了，他想。
他突然有些想回去。站在林中片刻后，思及他带了雕琢的刀具和玉棋过来，便抬脚往回走了。
颜姗正好好看着账本，见萧越回来有些疑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有些累了。”萧越说着，在雅间的矮榻上坐下，拿出玉棋雕琢。
他坐了这么久的马车确实该累了，颜姗点头，又继续检查账目。
二人独处一室，各自坐在两端忙着自己的事情，不曾交谈，也无人打扰，时不时发出一些悉悉簌簌的书页翻动声，一个上午便也就这么过去了。
用过午膳后，日头还盛，颜姗正双手撑着窗沿发呆，卓佩在楼下说收到一封潮州的书信。
颜姗一听，笑道：“看来阿枝遇到难题了，快拿上来吧。”
颜阮在信中说到胭脂铺可疑的价格，颜姗最爱赚贵妇小姐们的银子，这行当她可熟悉得很。胭脂铺中胭脂口脂只占小头，盈利的大头在敷面的□□上。铅粉所用之铅多是用炼银时产出的，是以银矿附近的郡县铅粉总会更便宜一些，京都城中胭脂铺的铅粉也都是从那些郡县进货，需得花费不少车马费用，价格总要高上几成。
颜阮在潮州没有开胭脂铺，正是因为潮州距银矿重县太远，成本过高。她拿出随身带着的小金算盘，咔吧咔吧一算，也皱起眉。
若按照她生意上的运送费用，自最优的县进货，那铅粉的价格也抵平不了成本，除非它掌握了比她家还低廉的运送渠道，只是从人员到路径，她自信已然无法再低了。
颜姗将自己的疑惑说与卓佩，卓佩也觉着奇怪：“倒未听说过西南还有这等人物。”
“若是除去运送的费用呢？”却是矮榻上一直未出声的萧越。
颜姗眼神一变，看向萧越，他低头雕着手中的玉器，似乎只是随意说了一句。颜姗又在算盘上拨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咔吧两下后，道：“若是无需运送，现在的价格它起码能得利三成。”
已经是极其可观的利润了。
“无需运送，”颜姗一手支着下巴，在房中慢慢踱着步，突然眼神一亮，转身朝向萧越，伸出食指，惊道：“你是说——”
萧越并不多言，继续低头雕琢。
颜姗已经快步走到书案后，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又从身上找了个银制小牌，命卓佩连同凭条火速送往潮州。
卓佩一头雾水地看着二人一来一回，接过信时人还懵着，得了令也只好速速去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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