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我正要再说，台上忽然一阵嘈杂，打断了我们的话
“孙府尹只想一类人之利，这本身便不算不公了吗？！”
等我看过去时，几位过于激动的仕子已经被孙府尹带来的官差压下去了
这几位认为新策不公，辩这辩着就吵起来了，激动之下险些直接冲到台上去
清谈讲究一个“清”字，与会人都自诩墨客雅士，自然从不许有这等粗俗之举的
众人对带走坏规矩的人自然赞同，但这也没碍着他们对府尹新策的异议
“嗐，我就知道，府尹大人这是要触众怒的”
“其实我也不全认同，减税是好，可这新策未免太武断了，要那些清官和有爵位的没落人家怎么办？”
“这也就是这安庐，换个世家多的大府城，早被骂出去了”
“可不是呢……”
“安庐府内无世家，应该也是因此最先在安庐推行政法的，这孙府尹举动委实是冲到了点”我点评道
“没有世家，但有商绅富户，有官员要人”
“这世间，总不会是绝对公平的”凌晏如面无表情道
“为百姓伸张……果然不易”我说道
“为生民求福祉，为往事开太平，这条路从来不易”凌晏如淡淡道
“但为百姓之利损富户之利……其实这也是一种不公吧”我问道
凌晏如沉默了一阵，才淡淡开口
“或许是。你这个问题，我暂时也无法回答”
“但我在往最大限度求两全的路上走”
“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如他们看着孙府尹一般，感叹我的过激之处”
“先生也会有不妥吗？”
凌晏如声音不高，话也淡淡的，可我却听出了绝对的自信和傲然
“我不这么认为”
我轻笑道“学生拭目以待，先生开启的下一个世代”
“这一次，就先看看这位孙府尹如何解决吧”
很快就到了凌晏如与安庐巡抚约定的日子，我们终于不再是“微服私访”，要准备午后正式去见巡抚了
但我没想到，一大早起来，就听到了这样的话
“怎么会这样……哎，她果然还是太急了”
“您别担心，不是还没审吗？孙府尹政绩一向很好，不会真出什么事的”
“……啊，客官早，你要吃些什么早点”
“我不急，二位刚刚在聊孙府尹，她怎么了？”
“您还不知道哎，孙府尹被下狱了！”
“前几日孙府尹还在清谈会同仕子们评议……莫非是为了新策之事”我问道
“这位姑娘，话可不能乱说”
我回过头去，就见一队官差进了客栈，为首端的一副颇为有礼的笑容，我却莫名感觉他笑的有些假
“孙府尹身为府尹，自然有推出新策，行使新策之权，可若做得不好引起民愤，巡抚大人就得管，怎么能说是因为新策下狱呢？”
“我只多说了一句，这位大人解释得到急”我淡淡道
“呵呵，姑娘莫怪，在下身为安庐从事，见到传谣之事，还是要管上一管的”
我随口而说罢了，却被扣上了“传谣”的名头，果然，这下狱真跟新策有关了
呵，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个人给我扣上这种名头
由于是乾门任务，我自是不好报身份，以免麻烦
我遂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悠哉悠哉道“这位从事大人，今日安庐议论最多的就是孙府尹的新策，我只是恰好想到，多嘴一问罢了”
“孙大人下狱之事，若与新政无关，那自然是谁都无法强行安上去的，大人何必因我随口之言，便污我传谣”
“莫非是……大人您心虚了”我冷笑道
那从事闻言眯起了眼睛，面上仍挂着笑容，只是眼中全是冷意
“姑娘看来是刚到安庐不久，不了解安庐府内况的话……还望慎言”
客栈掌柜见势不好，忙出来打圆场
“敢问官员来此，是……”
“掌柜莫怕，本官只是来此接一位大人”
大人难道是……
楼上传来一声轻哼，一人欲步下阶，先看到的是那双深色的官靴
为首的从事面色一肃，立刻下拜，带来的人也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下官安庐府巡抚从事，见过首辅大人！”
“免礼”
“走吧”他朝我道
“是，先生”
我故意从正要起身的从事面前走过，故意睨了他一眼，满意地看到他变了的脸色
“狐假虎威”凌晏如淡淡道
“那也是先生愿意借我虎威”我笑道
“先生，孙府尹的事你知道了是什么罪名”我问道
“知道了，渎职失察之罪”
“孙府尹手下一名从事贪墨，钱财数目巨大。此人是孙府尹门生，也是由她举荐，她难逃干系”他回道
门生出事要受牵连，这种事不止大景，在前朝也是寻常事
“先生，这个节点，孙府尹被控渎职，是不是太巧了点”我朝他说道
凌晏如不答，但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答案实在太过明显
“今日便要议渎职案了，你有何疑问，都可借此看个分明”他淡淡道
此案已审完，这结果倒是令我毫不惊讶
随着惊堂木落下的，还有凌晏如冷静毫无情感的声音
“案由属实，府尹孙雨初识人不清，致贪墨大案发，需连带问责”
“着，褫夺府尹之职，即日逐出安庐”
这堂审讯我一字未落，只作旁观。其实凌晏如半点不公之事都未做，他恰恰是严守了法度
“下官……”
“民女领命”
其实我和凌晏如心知肚明，那些不满于新策的官吏富贾，早早下好了一个套，先任由孙府尹行新策，在仕子间引发争议
——在支持与反对声音都不小的时候，便在首辅来到安庐的这一日，将这不知压了多久的翻墨案翻出，诉她渎职
“来人，押下”巡抚道
上至巡抚，下到那位门生，恐怕都牵涉其中
我看向孙府尹，她神色平静，似乎早有准备
可我心里还是像沉了巨石般，压抑无言
我并不是为她，皇室之人，自幼无情，自是不会多管闲事，我自嘲道
我只不过是想，这新策还只是在安庐这些无世家的地方便被阻挠至此，如若是在宣京那些俱是世家权贵的地方，又该如何
而云心先生又会被怎样算计
“走了”
我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堂中众人都已散去，凌晏如走到了我身边
“好”
孙府尹出事之后，我想着凌晏如那事，一直有些抑抑，后几日凌晏如公干，我人虽到了，却不是很专注
“微柔”
“……”
“微柔”
“……！先生，您叫我”我问道
“既然听不进去，就不必在这里耗时辰了，你先出去吧，可以在街市间走一走，探访民情”凌晏如淡淡道
“好，您来安庐没几日，府尹先换了一个，我是得趁现在多看看”
由于想到那闹心事，又有点怨云心先生从不跟我说他的苦衷，遂说道
凌晏如没理会我的讥讽，批阅公文的手半分停顿也无，只是在我赌气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开口
“那怎么又开始叫先生了”
“我……！”
我一下噎住，半晌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得悻悻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安庐的街头人总是这么多，人声嘈杂，议论纷纷，我听了几耳朵，依然都是时政
看来换了一位府尹，也不过是占据他们两三日的贪谈罢了，再久些，还是都要忘的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家住了数日的客栈前
“客官里面请——哎呦，客官，是您！”
“是我”我淡淡道
“虽然咱安庐也算人杰地灵，像您和您先生这般出挑的人物倒也不多见——我也没看错，那位竟是内阁首辅大人！”
“他倒确实是出挑……”我说道
“小姑娘，又见面了”
“……孙姑娘”
笑意盈盈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那位前几日被褫夺了官位的府尹大人——孙雨初
“你……”
“其实这次出事，确实是我操之过急了，只想着新策，却没防住他们下的暗手”
“首辅大人说的没错，若没有实力就贸然出手，失败也成了理所当然”她说道
我听得她说凌晏如，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便想若她在安庐推行新策，只是被褫夺官位
那是不是凌晏如推行新策时，亦会有一线生机
“云心先生”我问道
“叫首辅”他淡淡道
“可我觉得，您更喜欢我叫云心先生”我轻笑道
现在想来，我觉得在凌府让他带我公干时，怕就是那句“凌大人”让他不乐意的
“你从小就是这样，每次做了错事，看起来就乖巧些”
“又怎么了，惹麻烦了”他问道
“没有！我在您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我无奈道
“只是刚才在街上，碰上了孙姑娘”
“先生，原来您从最开始，就给她留好后路了，是不是”
“我听说龙宿新上任的府尹是你麾下的人，想必孙姑娘去了龙宿，应当能得以施展”我朝他说道
“不是帮她，新策本就是必须要推的，这一次的失败也是以后的经验”
“她确实手段稚嫩了些，确实该庆幸安庐没有势力深厚的大世家，不然不会用这样温和的法子对付她”他淡淡道
“这次安庐一行，确实获益匪浅，先生处处提点，实在是多谢了”我轻笑道
凌晏如似乎不太适应我直白的谢意，低头喝了口茶。我趁机上前，把一碟糕点放到他面前
“人参淮药糕！我新学的，先生你尝尝”
凌晏如拿起一块，却没急着吃，而是挑眉看向我
“把看着就很难吃的东西，起了个似乎不太难吃的名字”
“您，您听见了啊”
难道我在厨房里自言自语做糕点的时候……他其实就在我身后
丢人丢大了……
“不过，味道还不错”
这个季节的安庐阳光正好，光透过窗棂，在首辅大人的华发上踱了一层浅淡的金色
柔和不似往日，却十分好看
我的心情也似这日光明媚了起来
在前往宣京的马车上
我与他在马车内对弈，凌晏如一直未曾开口，就在我深思眼前棋局时，他看向我，淡淡道
“你既为明雍学子，学业为重，日后没事不要再来大理寺了”
我听得此言，心下一凉
我以为在安庐的这些日子，我和他就算不能像年幼时般，但最起码不会推开我
我看向他，终于问出心底那句困扰我许久而不解的疑问：“云心先生是一定要把身边的人和故人都赶走吗？”
凌晏如并不为我的话所动，好像未看我，而是望向眼前的棋局。
我竟觉得我们并不是在对弈，而是立于朝堂之上，他从容而镇定，对百官污蔑也毫不变色。
我此刻才发觉当朝首辅的气势竟是如此凛冽，眸中无喜无悲，不怒自威。
他只是答：“本该如此。”
官居高位，本该如此。
“真好，真好，”我被这一眼和这句话气笑，赌气道“传闻内阁首辅，铁腕治下，严苛至不近人情——今日，本宫倒是见识了”
我看了眼外面，道“停车”
“既然到了宣京，就不劳烦首辅了，首辅日理万机，余下的路无须首辅，本宫自己走便可”
说完，我也不看他，自顾自下了车
“云心先生，我也有心，被推久了，也是会累的。既然你不想与我有牵连，我便随你的愿，从今往后，再不来打扰你”我心道
马车内
凌晏如仍是不为所动，看着眼前的棋局，只不过手中久悬不落的棋子出卖了他
在安庐的那几日，都是他偷来的。他明知不可为，却放纵自己陪她那几日，他对自己道“仅此一次”
这些回忆，在他剩下那些沉陷泥潭的日子中是唯一的慰藉了
凌晏如清楚自己所下的每一步棋会带来什么样的结局，也清楚他的所作所为都会导致什么后果
她未来会有自己的生活，会嫁与……所爱之人，一生欢喜
而不是陪他深陷泥潭，承受骂名
想到嫁人
她日后也会嫁人，不知会嫁什么样的人，他却觉得这世间任何男子都配不上她……
他自嘲一笑，无论她嫁与谁，他又有什么资格过问呢？
日后他二人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他这一生终究是
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与他立黄昏
能让克己守礼的人放纵自己一回，这份爱是爱到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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