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一章 死不得时
成玦苦笑了一下，“索取他人之血，说是为了供养我体内的毒，实则还不就是在供养与我？想必，那六名仆从便是在我病发时被我弑杀取血了吧？如此，那女管事说我是嗜血食人的怪物，也并没有冤了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面庞犹如白玉覆冰，透出点点被雨雾敲打后的苍青，又如一朵未及盛绽便失了颜色的雍容之花，尽透着孤与远的绝尘之美。
桑嬷嬷将成玦的视线拉回，切切道：“殿下，奴婢知你生性纯善，不忍伤及无辜，但我等的存在本就是为了你呀。没有什么是比你活着更重要的事……”
成玦微抬起疲累不堪的眼眸看着桑嬷嬷，无力道：“这般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
陌鱼抚眉头一皱，心下不禁忧虑：苦苦隐瞒了多年的血养之法于今日暴露，以成玦的聪慧，刚刚听到的那些信息足以够他拼凑出全部真相了。若是成玦继续就血养之法刨根问底，或者要求带他去看药人，倒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成玦并没有要求这些，足以证明，成玦已经不想再知道更多了，因为他已经决定了不再继续这样活着……
一路陪着走到今日，陌鱼抚最知道成玦活着有多辛苦，有很多次他也曾想过干脆放手结束成玦的痛苦，但是，命运赋予这个年轻人的责任才刚刚开始，如何能够这般轻易就停下？
遂，陌鱼抚稍定了定神，斥道：“死？殿下这一个死字倒是说得简单。敢问殿下，把你母亲怀胎十月将你生下的恩情置于何处？把桑嬷嬷多年来的隐忍付出置于何处？把我等费尽心力为你续命的辛苦置于何处？又把太子殿下临死前对你的苦心保全置于何处？如今，太子殿下的平冤之事尚未有个定论，你就想死了？你觉得，这个时候便死，你能对得起太子和你母亲吗？”
太子哥哥……母亲……
成玦暗淡的眼神一阵恍惚，身子慢慢滑落，跌坐到了地板上。烛火照进铜镜，再折于成玦的面庞，未增暖色，反衬得愈发青白寒凉了。
“殿下……”桑嬷嬷正欲去扶成玦，却是被陌鱼抚给拦住了。
陌鱼抚给了桑嬷嬷一个眼色，便将她拉出了后室厢房，只留了成玦一人独处。
厢房外。
桑嬷嬷焦急问道：“您何故拉奴婢出来？殿下他……”
陌鱼抚摇了摇头，说：“嬷嬷放心吧，五皇子是何其聪慧玲珑之人，不必我等多言，他自会想通的……”
厢房里。
桑嬷嬷和陌鱼抚离开后，成玦便一人独坐，不言不动，任凭静谧的时间在那水盘铜漏中一滴一滴地流逝。
薄雾成雨慢拢纱，忧思收尽，轻愁溢上阶。
血养之法，桑嬷嬷的供养，药人的至纯之血……这些词汇，皆如一个个千斤重的巨石，来来回回，碾轧在成玦的心上。
原来，自己一直就是这样“活”着。
虽然成玦早就有所怀疑，但一直没能得到证实，故，之前在国子寺望贤亭里被公输鱼暗中取走一滴血的时候，他明明知晓也并没有阻拦，那时，他刚刚在陌鱼抚的医庐里进行过血养之法，于是他就在想，若是能够通过公输鱼的手查出真相也好。
公输鱼的强大后盾雨隹，从那滴血中查出了大量的药物和补养之物，却说里面连半点正常人类饮食损耗的迹象也无，得出结论：那并不是成玦的血，那是一滴“至纯之血”。
基于那般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公输鱼觉得是成玦准备了一滴假血在戏弄她，但成玦自己心里清楚，那滴不属于他的血正是从他体内取出的。可他体内为何会有不属于他的血呢？
现在，一切都明了了，那“至纯之血”正是陌鱼抚注入他体内的药人之血。
药人是何人？或者，是何物？是被陌鱼抚豢养着专供取血之用，专为成玦续命而存在的吗？成玦不敢问，也不愿再往深处去想，只希望这一切全都结束……
可正如陌鱼抚所言，即便成玦心里百般不愿面对这样的真相、千般无意再如此添续余年，此刻也绝不是能够死的时候。
为太子平冤昭雪之事尚未尘埃落定，固然是一大重要原因，更有甚者，刚刚陌鱼抚特意提到了成玦的母亲，虽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却像是一根极为有力的钢针，一下子扎在了成玦倦倦不欲再跳的心上，由内而外，从血脉筋骨到皮相精气，瞬间便将他再次激活了。
关于母亲，成玦从小到大，有着太多的疑问。
母亲突然暴毙那日，朝凤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五岁并不算太小，为何自己的记忆如此模糊不堪？自己身上这如魔咒一般如影随形的毒究竟是怎么来的？
刚刚成玦假装病发昏迷，听到桑嬷嬷说“那件事发生以后，公主性烈，决然薨世，奴婢本该殉葬，奈何，五皇子命大竟然奇迹一般地活了下来……”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听桑嬷嬷提母亲薨逝之事，虽也并没有说得太明白，但已然足够证明，那绝不是一件寻常之事，内里必是含着重大隐情。
“那件事发生以后”，是哪件事？“决然薨逝”，是如何薨逝？“奇迹一般地活了下来”可是在说成玦中毒后未死？
再加上陌鱼抚最后那句“这个时候便死，你能对得起太子和你母亲吗？”这般点到为止式的威胁，明显是欲盖弥彰，可见，当年关于母亲的事，陌鱼抚也是知晓的，如此说来，陌鱼抚就不是太子假意将他们赶出东宫后，桑嬷嬷“碰巧”结识的江湖郎中了。
想想也是，成玦与桑嬷嬷和影较刚被赶出东宫的时候，太子为做局与成玦反目，天下人都在看成玦的笑话，无人伸出援手，怎就会突然“碰”到一个不畏东宫威势的“江湖郎中”肯帮他们，又刚巧有办法可以治成玦身上的毒？
哪里是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一切“巧合”都是有人安排好的。
陌鱼抚，究竟是何人？他与桑嬷嬷以及母亲，又是何关系？
这么多谜团未解，这么多事等着成玦去做，他又如何可以现在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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