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蔺霖
弩/箭迎面而来，势如破竹；金钱镖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蔺霖要如何抵挡？
他的精神体几乎在一瞬间回护自身，将身体裹入了一片星海之中，这其实没什么实际用处，只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罢了。但因为在场的人都看不见他周身萦绕的星光，只觉得他仍然面色如常的站在原地，抱着手静静等待，饶是为杀他而来的唐天纵，也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句，真是好胆色。
——下一刻，一把长剑便自一旁飞来，在蔺霖面前舞成一面雪白的剑盾，将飞散而来的金钱镖一一弹飞出去。几乎是同时，一只袖/箭飞驰而来，和唐天纵射出的弩/箭撞在一处，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随后两只箭齐齐落在地上。
唐天纵也像是被点穴了一般，瞪圆了眼睛，僵在了原地。两个人从半空中落下，合身挡在了蔺霖面前。一个，是一身黑衣，手持长剑的消瘦中年人，正是他挡下了方才的金钱镖；另一个，却是个与他一样，手戴金丝手套的年轻公子。
他长着一张唐天纵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张脸往日有多么和蔼可亲，今日就有多么冷酷无情，饶是出身唐门、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的唐天纵，都情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
因为，这个人分明就是他嫡亲的大哥，唐天仪！
“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难道投奔了南王府？！”他吃惊的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等皇室内斗，老祖宗素来是不让我们站队的啊！”
毕竟唐门的规矩一向是认钱不认人，管他最后登基的皇帝是谁，不都一样要花钱请他们办事嘛！
“你闭嘴！”唐天仪呵斥了他一句，随即又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天纵，老祖宗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吗？你觉得对的事，就一定不会有错吗？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或许现在的你不会明白，但将来，你终会知道我的正确。”
他们兄弟之间的事，那黑衣剑客并不在乎，因而只紧握着长剑，侧过身，低低对蔺霖说道：“世子，请随我来。”
然而，蔺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唐家兄弟，忽而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的确，我可以走了。”
在场不过只有他们四个人在，此时不控制住他们，又还要等到何时呢！
那黑衣剑客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他话中的含义，眼前突然就换了场景。他悬浮在一片浓郁的黑暗之中，脚下竟然没有土地，但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托着他，让他没有往下坠落，却也无法动弹。他举目望去，只见周围环绕着诸多颜色不一、大大小小的球体，它们有的小而遥远，有的大得抬头也看不见边界，有的黯淡无光，有的光彩熠熠，有的仿佛燃烧一般崩裂出刺眼的光芒，只是看了一眼，就刺痛了他的眼睛。
它们似乎杂乱无章，又似乎按照着某种既定的轨迹款款移动着，四周静得没有任何一丝声音，他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的心跳，一时间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死了下到黄泉地府，还是仍然活着。他张开嘴试图说话，却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反而惊恐的看到眼前的球体忽而都停滞在了空中，随后在那球体上，裂开了一只只大小不一的眼睛，齐齐朝他看了过去！
“啊啊啊啊！！！——”
一声惨烈的尖叫之后，蔺霖带着黑衣剑客和唐天仪继续往前走了。他倒是想带着唐天纵一起，为自己考虑，肉盾当然是越多越好，奈何对方的理智太过薄弱，被他的精神力一压之后，就有了崩溃的症状，一见到他就疯狂尖叫，拼命躲藏，眼看已经没有用了，只能遗憾放弃。
他的精神触/手插/在唐天仪和黑衣剑客的脑后，完全掌控了他们的精神，全不担心这两人反抗，因而让他们一左一右的走在自己身前，配合着自己四散的精神体作为防御。然而走出不远，散开星图就为他传回了新的画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在王府外伏击南王世子的人，当然不止是唐天纵一人。
这些人身着统一的飞鱼服，腰挂一样的绣春刀，或踩着石头，或靠着树干，守在他离去必经的每一条路上。蔺霖的心微微向下沉了沉——锦衣卫乃是皇帝直属的亲卫，能让他们来此抓人的，必然是皇帝本人！
他当然可以依样画葫芦，继续用精神力控制一些人，让他们护着自己冲出去，但向导的精神力也是有限的，在哨兵不在的情况下，他要尽可能的保留实力；而锦衣卫既然是兵，自然就有人统领，与其抓些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虾兵蟹将，倒不如抓个真正有用的人才是。
想到这里，他先把唐天仪藏在树林中待机，弄乱了自己的衣服头发，让黑衣剑客抽了剑，一路追在后面追杀他，以此来试探这群锦衣卫接到的命令。锦衣卫布下的天罗地网很快就发现了他们，黑衣剑客的头几乎立时就被削了下去，但锦衣卫们并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头，只是小心翼翼的簇拥着他，领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去。
看来上面给他们下的命令是活捉。蔺霖在心里想到，暗自松了口气。他现在，应该是要被领去见带兵的人了吧？
他的确被交到了一个锦衣人手中。对方四十来岁，白面无须，面容冷肃，打扮比之其他锦衣卫来得华丽许多。见到南王世子的面容，他克制不住的显露了一瞬的惊骇，蔺霖当即明白，他一定是个很贴近皇帝的人，起码近距离瞧过皇帝的脸，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而这个念头刚刚转过脑海，对方便向他拱了拱手，沉声说道：“奴才张永，见过南王世子。”
“只怕，我如今已是当不起张大人的礼数了。”蔺霖哑着声音说道。他的星图已从四面八方包裹过去，熠熠星光爬满了张永的脸，只差将精神触手刺入他的脑袋，控制他的神经了。
然而，他最终没有下手。
这当然不是因为张永有什么特别的，纯粹是因为对方及时说出来的话：“陛下已经等候世子多时了。”
蔺霖：“……”
……行吧，既然有更大的鱼，这只就暂时放过了！
他虽然觉得自己顶着这张脸去见皇帝，简直就是十死无生，但想想只要控制住皇帝，在场不管还有谁在，都根本反抗不了皇帝的口谕，于是就施施然跟着张永走了。
皇帝正坐在十里外的一处凉亭里与人下棋，周围里八层外八层的站满了锦衣卫。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身边还有一位面容和蔼、须发俱白的老人。一个坐在轮椅上，面容出众的年轻人待在老人下手，原本在端详着棋局，见张永领着他过来，冷厉的目光当即如刀般朝他看了过来。
蔺霖并不理会他的注视，只是盯着皇帝，他当然和南王世子一般年纪，头戴金冠，神采飞扬。皇帝也注视到了他的到来，当即扔下手里的棋子，几步走出凉亭，来到他的面前。
面对面站在一起的他们两人，简直宛若双生一般，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蔺霖有意先发制人，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很僵硬、很木讷，一时间竟连嘴也张不开，还是对面的皇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心满意足的说道：“堂弟，你来了。”
蔺霖：“嗯。”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二次相见呢。”皇帝笑着说道。“虽然地方也不怎么样，还有这么多人在，但这一次比起第一次，起码还是强了一些吧。”
蔺霖：“……”
他大吃一惊，迅速抽回一部分精神体，又从头到尾的检查了一遍南王世子的记忆，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弄错，这才开口反问道：“以前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和他见过一面的是蔺霖自己，不是南王世子啊！
听他这么一问，皇帝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神秘，有些自得。比起南王世子，他的性子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活泼，甚至俏皮的朝他眨了眨眼睛：“你不会知道的，因为，那本就不是这一世发生的事，而是你我前世就相见过啊。”
毫不客气的说，他话音未落，蔺霖心里登时咯噔一声，隐约有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测。那刚才和皇帝下棋的中年男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带着些斥责意味的唤道：“陛下！”
“阳明先生，你也不要那么紧张嘛。”皇帝不理会他的怒气，理所当然的说道。“毕竟重活一世的是你我和皇叔，又不是堂弟啊。”
闻言，蔺霖只觉一阵晕眩，脚差点软了下去，还是皇帝一无所察的握住了他的手，瞬间刺激得他浑身僵硬，又跟着站稳了。皇帝说：“阿煜，将来要发生的所有事，朕其实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你和皇叔想做的事，我也全都知道，所以，你放弃吧！再说，当皇帝其实也就你们幻想得很有趣，真当了你就明白什么叫痛苦了。”
“陛下！”那位阳明先生又十足不悦的叫了他一声，还是旁边的老人温声劝了劝他，才按下了他的怒气。皇帝假装自己没听见，只继续对面前的便宜堂弟说道：“上苍既然让朕重活一世，想来也是说明天命还在朕的身上，而不在你南王府，你又何必为注定要失败的事情耗费心力呢？”
蔺霖生无可恋的说着反派台词：“堂兄，既然我已经被你抓到了，想来我的性命马上就要结束在这里，成王败寇，不外如是，你又何必说这些假惺惺的话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精神触手其实已经伸到了皇帝的后颈上，只差一步就能控制住他，让他随自己的心意下令。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皇帝并不是想要炫耀自己的胜利，亦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他只是平静的说道：“这么多年来，你我从未相见，是因为堂叔一直把你藏在府中，不肯让你见人，害怕被人发现你我面容的相似。朕从小就知道，朕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堂弟，他见不得风，连房门都不能轻易走出，因而就连皇叔回京，也从来不会带你一起，可是，朕想着——”
他叹了口气：“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让你这么多年闭门不出，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
精神触手一下子顿住了。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蔺霖。
是啊，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外的一切，却甚至不能轻易触碰到它们。屋外不管是春暖还是夏凉，是秋寒还是严冬，其实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陪伴你的永远只有一成不变的屋子和面无表情的机器人们，连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活物都成了一种奢侈，有时候你甚至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然成了一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只会吐出预言的机器！
除了的确是血肉之躯以外，他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所以，离开这里吧，别做什么南王世子了，做你自己去吧。”皇帝察觉了他神色的变化，因而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一次，蔺霖没有因为他的触碰而僵硬，他只是眯起眼睛，不可置信的问道：“你疯了吗？你真的要放我走？”
哪怕他用精神体控制了皇帝以后，要他说出的也会是同样的话，但——那如何能一样呢？
高洁的宽容，和卑劣的自救，如何能够相提并论呢？
皇帝似乎被他逗笑了，又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在场也不是蔺霖一个人觉得他脑子有病，阳明先生就站起来厉声反对道：“陛下，放虎归山，无异于功亏一篑啊！”
他似是担心自己的话份量不够，又转过头对身边的老人说道：“诸葛先生，你说呢？”
不幸的是，诸葛正我和他就不是一个想法。对方抚着长长的胡子，柔声说道：“陛下一片慈爱之心，真是令我等敬佩，何况南王乃宪宗之后，与先帝同父同母，是陛下嫡亲的叔父，世子与陛下亦是血脉至亲，阳明你也应该有所体谅才是。”
不过，他见王守仁脸色着实难看，也怕他和皇帝再吵起来，于是打圆场道：“不过陛下，阳明也是担心就算世子离开此地，光是他和陛下相似的容貌，就会引得许多人对他出手，到时世子孤身一人，更难以抵挡，反是不美。”
蔺霖听到这里，方才心头的激荡倒是已经平静了下来。“要解决这张脸的事，有什么难的。”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见此情形，四周的锦衣卫立刻围拢过来，王守仁、诸葛正我、无情三人也各有动作，蔺霖却一无所察一般，只是拔出匕首，毫不畏惧的将刀刃往自己脸上划去！
他那一刀直接从左眼眼角一直划过鼻梁，落到右边脸颊上，几乎直接把自己的整张脸切成了两半，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一半的面容，站在同等模样的皇帝面前，更是如同鬼魅一般，就连四周的锦衣卫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狠手镇住，各个目瞪口呆，再没了别的动作。
蔺霖转向王守仁，忍着剧痛询问他道：“这样，我可以离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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