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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浏阳(9)之送泰侨


三个月以后,这天是一九八六年的二月一号,是个周末,同时又是中国传统里的小年。因为圣诞节和这年元旦过后厂子里的订单也不太忙,王总和单总监两人就各奔东西了,为自己放了两个礼拜的长假。一位是回台湾过春节,看望自己的父母;而另一位则是回香港省亲,也借机现场亲历香港春假期间的楼市。

        由于生意上不是太忙,元月底一到,两位老板在临离开曼谷前,特许了阿木和阿丸两人一个星期假,开着老板的那辆小车,送颂猜和阿香俩人,带着刚刚满月的宝宝南下普吉。这个时候的颂猜,因为腿残,已经确定不能够再回这家电子公司去上班了。

        受了重伤的他,已经在曼谷的医院里做过了一次大手术,两次小手术。昨日才刚刚正式地褪去了腿上的石膏,拄着双拐就准备再次南下了。

        在这三个月里,阿香于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这天,诞下了一位女婴。虽然不是颂猜期待中的男孩,但妻子能够顺产,自己也终于地升级做了爸爸,这已经是他和阿香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唯一的开心事。

        房东老太不是多次地预测过阿香会生个儿子吗?说是根据妻子怀孕以后的体型,走路的姿势,还有平时吃东西的口味?不过,头一个孩子是女儿也挺好,今后就是大姐姐,以后还可以接着生嘛!颂猜如此想到。他的骨子里还是有点重男轻女的,总觉得生个男孩才算是传宗接代。不过,经历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劫数,想一想今后南下普吉的生活前景,颂猜又觉得:生男还是生女,已经不是什么最最重要的事情。

        但是,三个月前的那个烧烤店之夜,到底生了什么事?谁都不知道,颂猜本人也觉得有些不好理解。在治疗腿伤期间,他的心里一直嘀咕着:离开泰北的时候,我不是被他揍过了一顿吗?也是被踢伤了腿。就是因为抢了他的女人,队长依然不肯放过我?

        那天在镇上的“素迈兔玩”烧烤店,颂猜跟着那人进入了餐厅,说是要去见一位故人。之后,他跟着来人穿过了餐厅,从前门口走了出去再转右,前方已经是一片昏暗。除了餐厅门口的一盏小灯以外,远处约五十米开外还有一盏不咋太亮的路灯,忽闪忽闪的。

        颂猜正在感觉得奇怪,故人来看我,为什么要我走出去那么远?狐疑的他看见远远的路灯下面停了一辆皮卡车,而皮卡的旁边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魁梧的身影。他的内心突然一紧,脚下的步伐也放慢了下来,想问一问身边的这人:那位故人到底是谁?

        没曾想,来人没等到他问出口,看着他忽然放慢了脚步,就立刻伸出了双手紧紧地擒住了颂猜的左臂。被抓的他大惊失色,而此一刻,离开烧烤店十米开外的树荫下面,飞快地闪出两个跟颂猜身材相仿的男子,其中一位猛扑过来抓住了他的右臂。最后一个似曾相熟的身影又冲了过来,手里抡着一根大木棒,照准颂猜已经踢出来的准备挣扎搏斗的右腿,就是一个狠劈往下!只听得“咔嚓”两声,一阵钻心地疼痛以后,颂猜听到自己左手边的那位男子惊呼了一句:“丕育……你……?!”

        除了腿部的剧痛,颂猜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脑海里好似绽开了一股血花。对,就好像是一个血球,在脑子里面突然地爆裂开来,那股腥红的血渍飞快地挤满了他的整个大脑,侵蚀着他的各种感官……这一刻,腿的疼痛反而不是那么明显,但他的视力开始出现模糊,嘴里面想喊,却又出不了声;耳朵在一阵剧烈的嗡嗡耳鸣之后,模模糊糊地听到那根打他的木棒掉在了地上,“咣当咣当”几声响。身边的这三个人,扔下他向着远处的皮卡车飞逃而去,最后,弥留在颂猜耳际的,是一串皮卡车马达轰鸣的声音,渐渐地远去。

        四个男子开着那辆皮卡车逃走了。他知道其中的两个人是谁!而四人同行,也一直他们出门办事一贯的做法。

        擒住他左右双臂的两位男子松开手以后,颂猜立刻就瘫倒在了地上。意识已经有点模糊的他,感觉到腿部的疼痛正在慢慢地加剧,可是他怎么地想要挣扎一下,身子和大腿就是不听使唤,完全地不能动弹。躺在地上约莫十分钟以后,他才看见阿丸从烧烤店的前门走了出来。

        这个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也太大了。在后院吃饭的三张桌子约三十几人全部地冲了出来,人群中的沙瓦里则紧紧地搀扶着阿香,就怕这怀孕婆这会儿再出什么意外。在阿丸的指挥之下,大家伙七手八脚地把半昏迷状的颂猜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在郎溪镇医院躺了一个晚上,确定为骨折,但这家医院却无能为力。夜班医生为颂猜那条受伤的大腿绑上了简易的夹板,打了一剂止疼针,须等到第二天才能送他去曼谷城里的医院,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和后续治疗。

        第二天一大早,颂猜被众人送到了曼谷的医院。确诊为粉碎性骨折,他的小腿骨上三分之一的位置,被拦腰打断,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手术连续进行了四个小时,包括腿部肌肉侧切开,至腿骨断裂处,清除淤血和碎骨,止血、上钢板、打石膏等全套。满头大汗的手术医生,在最终的刀口缝合好后,交代身边的护士道:“半年吧……?半年不能下地,恢复期起码要两年!”就像是在宣读判决书一样,由护士转告病号的家人。

        谁会这么狠?谁会对颂猜下如此之毒手呢?

        事后自然要报警!在曼谷的医院里面,警察第一次来的时候倒也很认真的样子,把当时生的情况问了遍。麻药初醒的颂猜,虽然脑子还不太清楚,但在回答许多问题的时候,他始终没有透露自己被打的那一刻听到了一句“丕育……你……?”因为这一个“育”字,涉及到他离开泰北旺呐村的一个人,还有前晚昏暗灯光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肯告诉警察,后来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妻子阿香。

        当然,警察也详细地问到了颂猜和阿香两人的姓字名谁,父母是哪个,老家何处等等。当听说到颂猜的孤儿身份时,警察的脸上已经明显有所愠怒,因为,他们在问话中,已经觉查到事主那么一种不愿意配合的态度。身旁的阿香也知道颂猜的真实身份有些敏感,如果说出来他身份卡的冒名顶替,也许麻烦会更多,且还无益于破案。

        警察们第二次再来,态度上已经变得漠不关心的样子。原来,他们回到局子里已经查到:颂猜的身份卡是几年前政府特批给泰北华军的名额,而阿香的父亲就更是榜上有名。泰北某村的村长,靠种罂粟养家糊口,几次政府招安不成。这种背景下出来的孩子们,南下曼谷讨生活,出些个打架和斗殴的事情,在他们看来不算是太奇怪。

        “该是有什么仇家吧?自己不说出来,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好自为之吧!”警察们走了。

        这种态度把个陪在一旁的阿丸气得够呛:“这都什么警察呀?那口气,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阿木在一旁抱着阿丸的臂膀,轻轻地搂了一下,以示安慰和让她消消气。

        事故生之后一个月,颂猜离开医院回到了家里。他愧疚地握着妻子的小手,说道:“让你受惊了!”他心里猜到了是谁,但又怕说出来以后,会气坏了妻子,还有她这马上就要临盆的身子。这个时候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事。贴心的房东老太已经跟他们俩换了一间房,她自己住到了楼上,而把楼下的那间房让给了颂猜和阿香,免得他俩需要攀爬。

        回到了郎溪的家中,颂猜的腿伤正慢慢地恢复,而阿香也足够地坚强,肚子里面的孩子怀得好好的。为了解闷,也实在是由于憋不住,阿香跟丈夫讲起了亲耳听来的关于王总经理和娥经理的故事。

        原来,颂猜受伤后的第二天,阿香因为自己也过于着急,腹中的胎儿出现了异动。房东老太马上陪她去镇上医院的妇产科做检查,不曾想会阴差阳错地,阿香与娥经理住在了同一间病房。那一夜,她知道了娥经理已经怀孕,而肚子里面的孩子应该是她和王总的。

        待陪伴阿香的房东老太离开以后,娥经理也不忌讳,跟阿香讲起了她和王总经理的爱情故事:她原来是王总经理招聘进来的第一批工人,后来,因为表现出色被提拔为产线的领班,再至主管。王总经理教会了她许多产品方面的知识,还有质量的概念生产管理方面的要诀。王总刚来的时候并不懂泰语,跟手下的人沟通极为困难,所以,他在教导娥姐的同时,自己也跟着娥姐学习泰国话。久而久之,俩人互相有了好感,王总的泰语水平亦突飞猛进。

        他的妻子单总监似乎不喜房事,对生意上又过于投入。特别是在过去两年里面,她心事的一半都放在了香港的房市上面。所以,据说是夫妻俩同住在曼谷的一套豪华公寓里,但早已是分床分房而眠。与妻子少有了交流,郁闷的王总在一次酒醉之后,和娥经理生了那不该生的爱事。从此,他们俩人走到了一起。

        听完阿香讲的故事,颂猜感叹着自己猜得不错。一个多月前那次娥经理在食堂里晕倒,多多少少就是因为这么一份特别的压力吧?难怪沙瓦里不让人过去看视,原来那两天娥经理是住在了医院的妇产科。看来,厂子里的其他人如行政部经理和司机们都知道了这事。

        “娥经理休息了三天以后,又回厂子里上班了?”颂猜还是有点担心,这个事情让老板娘知道了可怎么办?会闹翻天的!

        “嗯,她回去上班了,身子还怀着孕。”说着这活,阿香的面部表情显得异常紧张,一双无辜而又依然天真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随他们去吧!颂猜心里这么想,因为这种事情我可真插不上手。

        颂猜不能上班了,厂子里面的工作倒也顺利。阿木在下班以后也常常过来陪他,说起仓库的付主管接手了颂猜的常务工作。就是按照他受伤之前写好的那份“仓库工作管理规程(草案)”,现在草案二字已经去掉,作为公司的制度之一已经正式行。老板娘盯得紧一些,一切运行都还正常。

        颂猜受伤养病期间,单总监有过两次的探视。王总经理则是多次过来看望,还特别给了颂猜和阿香一笔钱。等王总走后,阿香点了点票子,刚好就是颂猜住院时花费的九千铢,差不多相当于颂猜半年的工资。由于住院治疗,那个时候又没有什么医保、公费医疗的,阿香把差不多全部的积蓄都投了进去,只为治好丈夫的腿。王总真够仁义的,他的这笔善款,恰好补齐了阿香和颂猜的缺,接下来生孩子也许还要花不少钱呢?

        这个时候,一位特别的朋友过来探视,那就是丕廖。在颂猜和阿香南下曼谷时,为他们俩租第一处房子的廖大哥,泰北后期来的那位廖老师的儿子。他非常惊讶颂猜怎么会受到这等的伤害。除了安慰几句,他也无法帮上什么忙。与此同时,他告诉颂猜和阿香目前他就常住在新加坡了,一年回来两次,除了帮曼谷的总公司打工,自己也启动了一点自己的小生意,还邀请他们俩今后生活再次稳定以后,到新加坡去玩。还说,他打算今年的宋干节前后,去泰北旺呐村看望自己的老父亲,问阿香他们有啥托付?

        能有啥子托付呢?阿香知道父亲的性格,没有特别的情况,他是永远不会允许自己领着颂猜再回旺呐村的。何况现在的颂猜都伤成了这样。所以,阿香就托了一句话:“请您帮忙告诉我的爸妈,他们马上要做外公外婆啦。孩子的预产期是年底,只有三个星期了。”

        还有一位就是暗恋着颂猜的沙瓦里,她几乎是每天下班以后,都会来到家里看望颂猜他们俩。等到阿香生下女儿以后,是她亲自抱着初生的孩子,给颂猜哥看过的第一眼。望着颂猜他端视着自己女儿的那种复杂的表情,和双眼里滴溜溜打转泪花,沙瓦里姑娘忽然明白了:我不该再单相思啦!还有那位公司里的王总经理和娥姐间的故事,也深深地震撼了她。聪明的姑娘毅然决然地,从内心的深处斩断自己对颂猜的那份情丝。

        非常神奇地,颂猜的腿伤比预想的恢复得快。不到三个月,曼谷医院的主治医院跟他解释道:你的运气真好,恢复得不错!估计不会烙下什么太重的残疾。今天给你换一次药,再打上一次石膏。下次再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去掉石膏,拄着双拐试一试走路了。

        半年之内千万不要让受伤的地方用力。严格地说,两年之内都不能太用力,那接好的骨头才会慢慢地恢复的。从今往后,你的这条腿算是半残了,不可能像原来那个样子,可以跑呀跳的啦。

        老板娘在回香港度假之前,也再次过来探视,并确认了颂猜不愿意再回来上班的事。她说道:“你的这条腿好得还蛮快的?”

        “是啊,托您的福!”颂猜跟老板娘说话,依然是那么良好的恭敬和谦卑。

        “不回来工作了?”她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位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好主管。他要是能够长期做的话,我会给他更大的展空间的。这样的小伙子,随我干一辈子也成啊。

        “谢谢老板娘!我……确实是回不去了。你知道的,孩子满月以后,我们就该离开曼谷了。”是啊,颂猜这次受重伤不了了之,确定是找不到凶手了。警察们已经放弃,颂猜的内心觉得这个事情可能没有完。再来一趟劫难的话,我就不是一个两个人了,还多了一个仍在襁褓中的嫩娃娃。上一次老板娘来看望自己的时候,颂猜已经主动地告知了她:自己和妻子是从泰北来,阿香还是村长家的大女儿呢。

        老板娘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啊?她一听颂猜如此说,马上回忆起面试他时讲过的故事,好像是阿香她爸要将她嫁给村里的保安队长,可是她不愿意,就跟阿爸吵了起来。结果,她的父亲把他们两人赶出了村子。看来,他俩的故事比想象的复杂!所以,这次颂猜被人打断了腿,只怕也是与这个泰北的背景有关?真是可惜!老板娘如此想着,也为颂猜留下了五千铢,算作是年终的奖金。宋干节未到,老板娘提早给了他。

        打定了主意要走,不能再住在这里了。但往哪里去呢?阿木阿丸俩人力邀颂猜他们去自己的老家普吉乡下。那边还比较落后,农村的氛围非常浓郁,有棕榈油、有橡胶园等等产业。目前颂猜和阿香两人身上还有一些钱,可以再休息三个月,孩子也会长大一些。之后,俩人再想办法出去干活就是。

        一辆小车可以坐五个人的,可是他俩南下的时候,车子里面却是塞进了六个人。除了颂猜一家三口,和阿木阿丸,还有一位亲人就是房东老太太。但她得知颂猜去意已决,自己都快要崩溃了。跟这一对年轻人相依为命两年多,他们的感情已经是好得不得了。现在,又多了一个眼见着十月怀胎生出来的胖娃娃,她老人家怎么舍得让他们离开?所以,她哭过了两天之后,也决定随他们南下,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没事可干。哪怕是跟着他们到普吉的乡下游玩一趟也成呀?

        所以,五个大人一个娃,挤在了一辆小车里面。他们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踏上了南下普吉的行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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