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十一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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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无论是画的事情，噩梦的事情，家族病史的事情，还是有人引导我来这里的事情，全部的全部，毫无保留的倾吐出来。&1t;/p>
我真的一个人憋闷太久了，久到我都忘记心中一直以来的抑郁，以为自己还能继续强撑下去。有些话，有些想法，我无法告诉身边的人，就连知道我病症的王晋也是，他现在仍然乐观的认为我会有痊愈的一天，然而以往犯病的家族成员无一例外，下场全是精神崩溃，最终自残致死。&1t;/p>
如今，在这个偏远的县城，面对三位几乎是陌生人的无关者，我道出了埋藏内心的惶恐、不安、迷茫，以及对未来深入骨髓恐惧。&1t;/p>
我始终垂眼注视着跳动的火焰，不去看她们三人的神情。&1t;/p>
她们是否会相信我的话？是否会因此厌恶我？排斥我？或者是对我付诸廉价的同情？&1t;/p>
我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些问题。我急于需要一个宣泄口，需要倾听者。即使对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也无所谓。&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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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红衣女子给我的地址正是这里的青岗坪孟西寨。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非常蹊跷，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1t;/p>
讲完所有前因后果，我闭上了嘴巴。没有我絮絮叨叨的说话声，空气一下子安静的只剩木炭爆裂的噼啪声。沉默化作一把钝刀，切割着我的神经，时间变得漫长难挨。&1t;/p>
打破僵局的，是坐在我对面的老人家。因为老板娘没有翻译我的自白，所以她根本不明白我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但她依旧耐心听我说话。此刻，她开口说了一句，语气温和慈祥，透着安抚的味道。我突然意会到，老人家说的就是苗语。&1t;/p>
接着老板娘的嗓音在耳边响起。&1t;/p>
“大哥。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吧。”&1t;/p>
我这时才抬起头来，顺着台阶往下接话。&1t;/p>
“是啊，你这么一说，我肚子都叫起来了。”&1t;/p>
老板娘笑的热情亲切，使劲夸自己手艺好，家里酸汤水味道正，山里野菜别处吃不到云云。最后道了一声“我做饭去啦”，才起身离开房间。苗蕾默默的张罗起餐具和饭桌，又变回之前不肯与我对视的状态。老人家则八风不动的坐在原地，享受着后辈们的勤快。&1t;/p>
我尴尬极了。开始后悔刚刚的冲动，我的话怕是把老板娘和苗蕾给吓到了。我也吃不准自己是该继续坐着，还是该起身帮忙。但想到苗族待客，向来是很看重礼仪的，客人动手也许反倒会让主人感到不快。于是我忍住如坐针毡的难受，远远看着苗蕾把矮脚的四方桌搬到火坑旁边。&1t;/p>
此时外面传来油锅炒菜的声音，隐隐飘来一股肉香。我闻着味，肚子竟然真的叫了一声。扳指一算，现我们坐车的三人除开喝水，已经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之前我心事重重，所以没注意，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胃饿的抽痛。&1t;/p>
忍不住偷偷用掌根摁压胃部，想要以此缓解疼痛。我还没揉两下，老板娘居然端着菜回来了。满满一托盘，三菜一汤。腌酸笋和小炒肉也就算了，满满一大盆的红烧野猪肉和加了菌类的鸡汤，绝对不是这一时半刻能做出来的菜式。&1t;/p>
我正疑惑着，老板娘一边摆菜一边说：“都是阿达早就备好的，阿婆我热了热，更入味。”&1t;/p>
说完又出去，捧了一口木桶回来，里面是颗粒晶莹饱满的白米饭。苗蕾手脚利索的分好了碗筷，铺好了坐垫，然后去扶老人坐到桌边。&1t;/p>
四人还是按照之前的位置落座，由老人家动第一筷，接着大家才欣然开吃。&1t;/p>
菜的口味偏酸，非常刺激食欲。而且这种酸很特别，与我以往吃过的各种陈醋、香醋都不同，想来应该与老板娘之前提到的“酸汤水”有关。&1t;/p>
为了缓和气氛，老板娘时不时的聊些闲话，我也跟着讲了几件魔都的趣闻。&1t;/p>
也许是年轻人对大城市有种天然的向往，苗蕾此刻摒弃前嫌，竖起耳朵听得认真。一顿饭下来，宾主皆欢，好像所有人都忘了我之前的失态。&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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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老板娘领我进了一间卧室。&1t;/p>
“这是阿蕾的阿妈出嫁前睡的地方，你今晚就睡这里吧。”&1t;/p>
我听着老板娘的话愣了愣。见我一脸懵逼，老板娘别有深意的一笑，就这么走了。徒留我一大男人在这出嫁女子的闺房中，抓耳挠腮浑身不自在。&1t;/p>
其实房间里的东西很少，基本上只有一床铺好的被褥，除此之外，也就是些藤编的笼子堆在角落。墙上挂着旧日历，我看了一眼，是一九九九年的，旧的一碰就会碎成渣渣。&1t;/p>
我躺倒在被子上，望着瓦片屋顶的内侧，思考着明天的事情。&1t;/p>
镇巴县到了，但苦旅才刚刚开始。如何翻过一座座大山，找到青岗坪，去寻觅不知是否存在孟西寨，才是最困难的部分。光靠我这个门外汉闯进山里，无疑是送死。我必须聘请当地人做向导才有一线希望。&1t;/p>
可是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一没钱，二没门路，三没经验，如何能找到肯带路的人……&1t;/p>
正在我抱头苦恼的时候，房门被轻轻叩响。我赶紧坐直，喊了句“请进”。苗蕾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两杯茶水，似乎是打算与我长谈。&1t;/p>
好歹我也是个男人，一个姑娘家半夜来我房间，怎么想都有些不妥吧。苗蕾是不是对我太过放心了……&1t;/p>
我皱起眉，却也没出声阻止。苗蕾既然挑了这个时机单独和我说话，那必定是有些不能当着老板娘和她外婆的面讲的事情。我决定先听听她的话，再做反应。&1t;/p>
苗蕾侧坐在床沿上，把其中一杯水递给我。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踌躇了片刻，开口就是一句道歉。&1t;/p>
“对不起，我刚刚态度不好。”&1t;/p>
“没关系的。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和神经病打交道的。我懂。”&1t;/p>
“……不是，并不是因为这个。”苗蕾叹气，双手无意识地搓着杯子，整个人显得很无措，“我害怕不是因为你的病，而是因为你提到了孟西寨。”&1t;/p>
我脑中一炸，心脏砰砰乱跳。眼睛直瞪着苗蕾，审视着她说话时的表情。身为画家，我捕捉人物神态的眼力极准，她眼神里的犹豫和害怕丝毫没有作假。但是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1t;/p>
苗蕾看着我的脸，说道：“在我们的苗语里，孟西是念作‘meng（第四声）qi（轻声）’，是古老恶魔的意思。孟西寨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山深处的一座被恶魔统治的寨子。寨子里的居民都是恶魔的信徒，他们借助恶魔的力量，不仅侵害掠夺别的寨子，还不时会掳走年轻少女举行邪恶的仪式。”&1t;/p>
讲到这里时，苗蕾脸色白，显然她是笃信这个传说的，然而我对此不以为然。古时山民消息闭塞、愚昧无知，再加生活艰苦，时常遭遇各种灾害。为了寄托精神，创造出一些神神鬼鬼是人之常情。&1t;/p>
这些精神图腾大多有现实的模板存在，有的是先人，有的是猛兽，有的是巨石，有的是花草……品种百出，花样繁多。但无论在神话里，它们有多神通广大，在现实中，它们只是普通的凡物而已。就连确实存在过的“苗家蛊术”，我内心也认为所谓“蛊虫”只是毒性比较强的虫子罢了。&1t;/p>
什么著名的同心蛊、母子蛊、桃花蛊……没有的，都是杜撰的。&1t;/p>
无从得知我心中的不屑，苗蕾继续认真的讲着：“那个寨子曾盛极一时，可突然有一天，他们集体消失了，没有人知道生了什么。偌大的寨子，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和诡异的壁画，连寨子所在的山头，野兽也绝迹了好几年。自那之后，大山里就常常生怪事。在山里过夜，会听到可怖的哭声。新埋的死人，都是隔夜被刨坟，尸体没一个找回来的。哪家生了孩子，都不能大操大办，要门窗紧闭。孩子直到满一岁为止，都必须有大人一刻不离的陪着。”&1t;/p>
“为什么要看的这么紧？”&1t;/p>
“因为一旦孩子离开大人的视线，就会被掉包成野兽的崽子。”&1t;/p>
听到哭声，可能是夜猫子在叫。新坟被刨，可以解释为野兽寻食。可是，小孩子被掉包……难道这里潜伏着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体？&1t;/p>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公安没有管吗？”&1t;/p>
苗蕾摇摇头，说：“听我外婆说，在她出生之前，这里就已经是这样了。而且，遭殃的都是建在深山里的生苗的寨子。他们排外，不与汉人接触，也不遵守现在的法律，靠寨子里的‘家法’维持秩序。出了事，也是关起大门自己解决。”&1t;/p>
“……”&1t;/p>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红衣女子要你去孟西寨，是有什么用意。但我劝你不要去。”&1t;/p>
苗蕾讲的很中肯，语气里是真诚的担忧。我看出她的关心并非虚假，可我却没有立刻答应她的请求。&1t;/p>
“苗蕾，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告诉你我的决定。”&1t;/p>
我紧盯着苗蕾的眼睛，直截了当的问道：“昨天晚上袭击你的人，到底是什么人？”&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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