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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前世之债(一)


离开年府,  已过戌时,将近宵禁,沿街店铺纷纷打烊,  行人寥寥无几。万家灯火如星,似近实远,  倒是夜幕无垠,  触目可及。

        陈致原有一肚子的话,但见崔嫣开了窗,  眼神寥落地盯着客栈檐下摇曳的灯笼,  那样子,  仿佛一开口就能问出一段感人肺腑的悲情奋斗史来,顿时打消了主意,决定等他心情好转了再说。

        崔嫣却没有打算放过他,  扭头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陈致心有余悸:“你上次说完这句话,我就吞了一大把痛彻心扉丹,围观了阴山公夫人大战黑甲流氓,还割了一大块肉证明自己在野兽界深受欢迎。”

        崔嫣死不承认:“喂的不是痛彻心扉丹。”

        “呵!”当事人之一的姜移还能喘气呢。

        “阴山公夫人的事是意外。”

        “呵呵!”那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割肉是你太冲动,  那头老虎我已经叫人宰了。”崔嫣用实际行动证明,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  “好啦,误会解开了,你不要生气了。”

        陈致叹为观止:“你要去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

        而事实证明,  就算到了地方,  对着黑漆漆、乌洞洞的环境,  陈致依旧是个睁眼瞎,只能声音与脚下的触感分辨,自己站在河边。

        崔嫣牵起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小心脚下。”

        脚下泥土从松到实,耳边流水声也越来越清晰,依稀有浅浅的水光在眼前随波起伏,陈致疑惑道:“你来河边干什么?……祭河神?”

        崔嫣说:“我祖父是江南的皮货商,带着母亲走南闯北,一次路过太原,正值上元节。她随外祖母放水灯,被父亲一眼看中,千方百计地娶了回家。从此以后,放水灯便成了她最喜欢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事都寄放在水灯里,顺河远走。直到有一天,她在放水灯的时候……  坠湖身亡。”

        故事有头有尾、有理有据,差点就要相信了。

        陈致能理解崔嫣隐瞒母亲被妖怪抓走的事,毕竟有损名节,但是,他知道自己小时候曾说外祖父在云南吗?怕自己冤枉他,陈致还特意问了一句:“你外祖父现在哪里?”

        崔嫣说:“我出生没多久,就染了场大病过世了。外祖母伤心过度,很快跟着走了。”

        果然没有冤枉他!

        陈致憋了口气,偏又不能说,觉得肺管子都要被这股气戳漏了。

        黑甲兵送来几盏水灯。

        崔嫣点燃之后,递了一艘给陈致:“对着灯许愿,很灵的。”

        陈致抓过灯,一下子送了出去:“崔嫣你个倒霉催的!”

        说不上是天黑陈致的心跟着黑,还是天黯崔嫣的心跟着黯,原本站在河边含笑看他的崔嫣脚下猛然一滑,人横着往河里摔去,幸亏他反应快,贴近河面时,身体微微一顿,用妖气将自己拉了回来。但有时候,晦气与愿望加成,伤害是翻倍的。他摔下去时,陈致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此时手正好到,只是双方配合不佳,本可以轻松回到原位的崔嫣被那手又撞了一下,再度摔了出去。

        是福是祸躲不过,崔嫣死了心,不再“垂死惊坐起”,安安静静地倒下去,在河里砸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淹了刚放出去的水灯,连手里的几个也被浸得湿透。

        陈致缩回闯祸的手,看着脱下大氅上岸的崔嫣,干笑着说:“果然有那么点……灵验呢。”

        崔嫣瞄了他一眼,双袖猛的一甩,浸透衣服的河水忽地一鼓而干。

        陈致立刻想到自己被缝得丑巴巴的袖子,控诉道:“你说不会缝袖子果然是骗我的!”

        崔嫣说:“袖子缝不了,人倒是可以,要不要开一刀……”不等陈致回答,又自顾自地接下去,“差点忘了,你自己也可以补。”

        他们之间血淋淋的故事太多,夜深人静的时刻回想起来,真是余韵悠长。

        一片祥和宁静尖,谁说了句回去吧,另一人立即应和。

        来之突然、去之突兀的放水灯之行就此结束。

        回去走了条长巷,车轱辘滚得整条巷子都咯吱咯吱作响,犬吠声此起彼伏,似在抱怨被打扰了清梦。这厢的动静还随走随响没消停,对面又滚来一串。

        眼见着两车就要“扑面亲吻”,前头那辆突然拐了个弯,错过去了。

        崔嫣说:“是哪一家?”

        过了会儿,外头的黑甲兵才回答:“礼部侍郎赵淳,刚从大理寺卿童芝林大人家里出来。”

        陈致忍不住笑道:“大家的夜生活都挺丰富啊。”

        崔嫣说:“是啊,别人喝酒我喝水。”

        这话说的。

        陈致缩在角落里减少存在感。

        崔嫣生人勿近的脸色坚持到沐浴后都没有卸下,陈致端茶倒水在旁兜兜转转,努力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丝破冰的缝隙,只好强行创造谈话气氛:“那个年复……”

        “陛下镇日不睡,难道不困吗?”

        “上午睡了一觉,正精神着。”

        “我却困了。”崔嫣躺到,拉过被子就睡。

        陈致觉得他这气生得好没道理,自己这一天被噎了多少次,袖子都断了,不也强颜欢笑地挺过来了吗?他掉了次河,就跟倾家荡产了似的。

        崔嫣仿佛收买了他肚子里的蛔虫:“陛下是否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陈致斟酌着回答,“你要是这么想,我也能理解。”

        崔嫣轻叹一声:“我想让娘看看你。”

        “你娘在那条河失足的?”

        “……不是。”

        陈致说:“这个,就算你娘功德无量,当了河神,但神仙也分管区,好比你爹是太原太守,你在云南纳税,他也收不到好处。说起来,你爹是太原太守,现在太原沦陷……那他他他……没事吧?”

        崔嫣讥嘲道:“如果他当了病死鬼,那里的确是他的管区。”

        陈致:“……”黄圭只说他与父亲闹翻,不想竟病死了。看来两顶绿帽的分量,着实不轻。

        崔嫣幽幽地说:“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我这人克父克母,连外祖父母也克死了,简直是颗天煞孤星?”

        陈致说:“我从不胡乱迷信。”就相信神仙妖怪这些有事实根据的!

        “或许我命中注定孤寡一生,成亲了也会克妻克子……”

        陈致劝慰他:“你可以找个命硬的。”还指望他开辟新朝,传承百年,开创太平呢!

        崔嫣笑眯眯地说:“当今天下,有谁比陛下的命更硬呢?”刀捅不死,老虎吃不掉,差点被逼宫,却柳暗花明,又滋滋润润地继续当皇帝。此等福气,不能说后无来者,也是前无古人的了。

        “有啊,陈受天。”陈致认真地问,“有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澎湃的龙气?”

        崔嫣摊手:“没有。”

        “是不是不够靠近的关系?”

        “一见面就让我们挨在一起,你一说话他就哆嗦,他一哆嗦我跟着震动,还不够近吗?”

        陈致十分失望。

        崔嫣坏心眼地说:“或许是待的地方不对。你让他在龙椅上养几日,说不定就能养出龙气来。”

        陈致怦然心动。

        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太复杂。自己肯禅位给崔嫣,那是生命有了更高的追求,不等于旁人也愿意。以先皇后的执着,年复的身世,他一旦坐上去了,怕是宁死不走的。

        崔嫣皱眉:“陛下想得这么入神,莫不是真要禅位于这个便宜弟弟吗?”

        陈致闻言一低头,正对上他的眼睛。那里头黑汪汪的,仿佛将今夜的河水盛了过来,幽深静谧,又泛起淡淡的粼粼微光。

        崔嫣似乎并不想要答案,径自接下去:“每当我以为离陛下近了一步,就现还是低估了与陛下的距离。”

        陈致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在事业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崔嫣不动声色地反握住他的手:“哦,那感情上呢?”

        ……你个满嘴胡说八道的谎话精还好意思提感情?

        陈致一边鄙夷,一边更加真诚地说:“也是一路货色啊!”话音刚落,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扯过来压在床上,崔嫣熟门熟路地剥光了衣服。陈致惊恐的现,自己对这个套路已经了然于胸且有一丝丝逆来顺受的习惯,尤其是捂裆这个动作,简直千锤百炼到精准无比!

        “睡吧。”崔嫣拉过被子,裹住了自己。

        陈致看看严严实实的他,又看看光溜溜的自己,决定不予计较,偷偷摸摸地往下蹭,准备潜逃,蹭到脚底触地,还没站起,就被被子一卷,卷到了某人的被窝里。

        ……

        温热的呼吸不紧不慢的吹拂着脸颊,丝悠扬落于鼻翼上。

        陈致一动也不敢动。

        僵持了一会儿,直到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悄悄地抓过脱下的里裤,蹑手蹑脚地穿上,才觉得人生有了保障,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晚上睡得不错,但睡醒之后,陈致还是就“自我堕落”做了检讨,并严肃认真地决定,不能放纵自己沉沦在裸睡的“深渊”里,必须遏制。而分房,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养心殿给了崔姣,其他宫殿人去楼空,荒废多日,陈致别无选择,只好跑去和姜移挤。

        姜移涂了药膏,这几天疼得厉害,巴不得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加上对“上阳观主”的仰慕,看他“徒弟”时多了几分宽容,觉得陈致这个人虽然不咋地,但运气不错,摊上了个好师父,是可交之人,态度十分热情。

        两人一来二往,打得火热。

        话匣子越打越开,后来说到姜移帮崔姣对付崔嫣的事情上。这件事,可说是崔嫣与陈致关系迅转变的关键,也是导致两人生实质暧昧的祸根,陈致每每想起,就想在他脸上纵一把火。

        姜移毫无所觉,还美滋滋地说:“我认识崔小姐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拉着我的手说话呢。”

        “……你喜欢她?”

        姜移点头又摇头:“年轻漂亮的小姐,谁不喜欢呢?不过,崔小姐嘛,不是良配呀。”

        陈致说:“你给她药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姜移叹息:“你跟你师父修行那么久,明白的。道观里都是师兄弟,平胸宽腰真汉子。开个口,唾沫满天飞;放个屁,炫耀八千里。生怕不知道自己是个马后炮。哪里见过像崔小姐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啊。”

        陈致说:“你不是下山了吗?”

        姜移苦着脸说:“下山有鬼用。你看看外面,黑甲兵黑甲兵黑甲兵……每天都是人人从从众众的黑甲兵,只有崔小姐,是朝霞,是曙光,是空气中弥漫的唯一芬芳。”

        陈致:“……”似乎能理解崔嫣为什么没有杀了他。这“蠢”一定不是一天两天,既然忍了不止一天,也只能认了。

        莫名其妙多了个“知音”外,水灯夜之后,陈致还有一个不小的收获,崔嫣开始在他视线内办正事儿了——以前的崔嫣总在他面前表现得无所事事,但是看他对陈受天的了解,就知道私底下绝对没少做功课。

        如今,那些藏在背后的动作终于放到了台前。他被邀请参与各种大小会议,旁听的政事不再局限于明面上的民生,还包括前线军报,以及为了控制京城,私底下的布局与安保。

        可算推心置腹。

        陈致感动之余,又有些心疼自己——都是肉|体换来的啊!

        看崔嫣将京城防守得滴水不透,陈致颇为欣慰。

        虽然他的任务是顺应天命,辅佐崔嫣登基,但天道的本意是择明君以平天下,登上皇位是起点,守住江山才是重点。若非逼不得已,他希望拨乱反正,使天命回归正道的是崔嫣自己,这样才能证明天道没有选错人。

        就目前来看,崔嫣除了臭不要脸、满嘴谎言、蛮不讲理、爱脱人衣服、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等数不清的缺点之外,应该是个不错的皇帝。

        有了这个认知,陈致决定对他投放无条件的信任,翘会议睡觉去也。最近他现了在屋顶睡觉的美妙,凉风徐徐,四下悄悄,尤其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漫天彩霞如被,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生活。

        他挑了太和殿的屋顶,正要往上跳,就被黑甲兵拦住了:“天师请陛下去一趟议政殿。”

        陈致说:“他有没有说几月几号去?”

        黑甲兵愣了下。

        “那就是没有了,我明天再去。”陈致往上一跳,脚被黑甲兵拉住,又掉了下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黑甲兵说:“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天师请陛下前往议政殿。”

        陈致抿着唇干笑了一声:“这么具体啊,早说嘛,现在就去。”

        步子有大小,走路有快慢,陈致踩着缓慢而慵懒的小步子,怡然自得地欣赏着皇宫庄严而单调的景色。

        黑甲兵在后面跟得冷汗直流,若是开口催,陈致就踩着小碎步跑两步,再原地歇息半炷香——通向议政殿的平坦大道,硬生生被他走出了取西经的艰难沧桑。

        到议政殿的时候,会已经散了,大臣们66续续从里面出来,躲不开他,只好敷衍行礼,然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冷眼旁观,他们已经看清楚局势。不管崔嫣怎么想,皇帝本人对皇位已经表现得毫无兴趣,且有意将陈朝江山传给外人。如果西南王不打进来,崔嫣十有□□就是未来的新君。

        故而,陈朝旧臣中有一股隐秘的苗头,想拥护同为陈朝皇室的西南王。只是在崔嫣高压政策下,这些苗头尚未成形。

        暗潮涌动,水面也不会风平浪静。

        陈致看出端倪,却不好说。那日了毒誓又拒绝阴山公等人的觐见,双方关系已入寒冬。他这个皇帝,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虽然是早晚的事,但仔细想想,浑身都是“无事一身轻”的轻松感。

        思忖间,肩膀被轻轻揽住。崔嫣说:“走在最后的瘦子便是礼部侍郎。”

        陈致抬眼望去,果然是个瘦子:“他怎么了?”

        崔嫣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那日他喝酒时我喝水,但我并没有把他怎么样。”

        陈致说:“没有把‘他’怎么样,那其他人呢?”

        崔嫣说:“陛下不是说过,良臣择主而事,明君择人而用。朝代更替,总需要人手吗?陛下留下来给我的人,只要他们不是一心向外,我自然不会往外推。好啦,会都散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不如想想今晚去哪里用膳?陛下上次与年无瑕半夜幽会的浮碧亭好不好?”

        ……

        陈致拍开肩上的手,别开头表示不想与他说话。

        崔嫣凑过去:“此外,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在陈致强烈抗议下,两人还是没去成浮碧亭,而是溜达出了皇宫,选了另一家久负盛名的老店吃面。受城内时不时的流言蜚语影响,老店生意大不如前,哪怕是掌灯时分,也空了一大块地方。

        陈致挑了个空旷的角落坐下。

        崔嫣用妖力驱走虫蝇,拿出绢帕擦了擦筷子,慢悠悠地说了事。

        陈致愣了愣:“修坛祭天?”

        崔嫣说:“要稳定民心,有什么比祭天更快?”

        陈致眼睛一亮,顿觉有理。崔嫣称帝是天命所归,自己又是苍天衙派下的神仙,他们两人联手,搞个崔嫣受命于天的大动静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以凡人对天道的敬畏,这一招好过自己说的千言万语。

        崔嫣说:“陛下先前说过‘梦承天谕’,如今祭天谢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陈致频频点头:“祭天是好,修坛倒不必。这天台前朝就大修过一次,平日里也一直有人看护,不过是过个场,不必劳民伤财。”

        崔嫣说:“修葺有很多种,有劳民伤财的修法,也有节省人力的修法,端看陛下想要哪种?”

        陈致对他肚子里的坏水颇为佩服,立刻虚心求救。

        崔嫣说:“胡思乱想的,多是游手好闲之辈,日夜操劳的,哪有闲暇想东想西。所以,我想从城中异想天开的人中甄选修坛的人。”

        结合这段日子里,案下不间断的小动作,他口中异想天开的人不言而喻。

        陈致倒觉得挺好,在大错铸成之前,先给几棒子让他们清醒清醒,不失为一个敲警钟的办法,只是这个名单……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

        崔嫣道:“让陛下决定如何?”

        陈致理直气壮地拒绝:“免了,每日上朝的那些人我都认不全。”

        “难道陛下不想为认识的那些老臣谋个前程?俗话说,一朝皇帝一朝臣,未来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陈致说:“正因为没人说得准未来,我就更不能随意介入了。”

        崔嫣说:“介入?陛下还未退位,就已经置身事外了吗?”

        陈致吃了口面,含糊地说:“不是早晚的吗?”

        崔嫣望着他的头顶,微微笑道:“世事无常,说不定陛下不是陛下了,却还是住在皇宫里呢?”

        ……

        崔嫣诅咒起人来,实在是恶毒。

        陈致恨恨地咬了口面。

        吃完面出来,街上的人渐渐散去,对面的钱庄、古玩店开始清算账目,陈致站在街边四望,满满的人间烟火气,不如天上云飘飘、雾缭缭那般凡脱俗,却亲切得叫人安心。

        崔嫣看出他眼底的欢喜,主动提议在街上走走。

        陈致漫无目的地乱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了,两边又是高门大户。

        崔嫣见他停下脚步,笑了笑道:“年府还在前面,陛下怎么停了?”

        陈致说:“我迷路了。”

        崔嫣招来一个黑甲兵,耳语了几句,才道:“既然来了,就去大理寺卿童芝林家。”

        陈致抱怨:“蹭饭应该饭前啊,现在都吃不下多少东西了。”

        崔嫣闻言,微微一笑。

        陈致当时不明白笑容里的含义,直到他被崔嫣抱着飞上人家的屋顶,揭瓦偷窥,才知道吃面还是必要的。

        下面的筵席刚刚开始,杯中酒还未空过,主客都吃得十分矜持。

        陈致扫着头顶,认出几个脑袋瓜子。崔嫣今日提到的瘦子赵淳便在其中,还有光禄寺少卿,一个叫不出名字、但长相奇特的吏部郎中,一个什么将军……剩下几个脸生的,想来官职更小。

        童芝林说:“我今日依旧是代表章大人坐在这里,还请诸位不要介意。这聚会我们办了几次,不知怎的传了出去,有同僚慕名而投,只是,崔贼手眼通天,保不齐其中就有他的爪牙,安全起见,招新之事还是暂缓。诸位以为如何?”

        “童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崔贼特意问我与巩尚书祭天之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啊!”赵淳义愤填膺地说。

        “可恨陛下贪生怕死,助纣为虐,却叫我们进退维谷!”

        童芝林举杯:“诸位大人不要生气,来来来,先饮一杯!”

        黄酒下肚,血涌上头,骂起人来,越的气势汹汹。

        一人开口,众人应和,到后来,俨然是昏君奸贼的声讨大会。

        陈致在上面看得冷汗淋漓,难得崔嫣听得津津有味。

        “你……”陈致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崔嫣捂住了嘴巴,未几,就听童府的下人报告阴山公到了。

        阴山公虽然没有实权,但郡公的爵位货真价实,童芝林闻言激动地狂奔相迎,其他人虽然留在屋里,但雀跃的心已经插上翅膀,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口口声声都是阴山公的加入使他们如虎添翼,完全忘了筵席刚开始,童芝林还说过的招新之事暂缓。

        没多久,童芝林就扶着阴山公进了门,其他人恭敬地行礼。

        阴山公说:“你这地方,有酒有肉,倒比我家里还舒服些。”

        赵淳又义愤填膺了一把:“崔贼无耻!强占郡公的家产,此人不除,天理不公!”

        其他人纷纷附和。

        陈致看他们激动的样子,生怕一个冲动,就要揭竿起义。

        好在童芝林理智尚存,等大家泄够了,又招呼坐下,开始试探阴山公的来意:“前几次邀请郡公,都未得回复,何以今日突然大驾光临,叫我等措手不及。”

        阴山公说:“想吃肉便来了,不欢迎不成?”

        童芝林道:“郡公哪里话!郡公想吃肉,要我割肉相赠都可。”

        赵淳冷笑道:“童大人万不可说此话。要知割肉喂虎可是我们陛下的壮举呢!”

        童芝林忙道:“童某邯郸学步,贻笑大方了。”

        众人齐笑。

        又吃了会儿酒,童芝林隐晦提起国事,说西南军势如破竹,说不准哪一日就要兵临城下,以崔贼阴狠毒辣的个性,保不齐就要以城中百姓的性命为要挟,不知该如何是好。

        阴山公问:“童大人对西南王知道多少?”

        童芝林说:“西南王是先帝堂弟,今年三十有八,正值盛年。据说天生神力,能徒手开山,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阴山公说:“二十年前,西南有三十八支蛮族,十年前,剩下了二十六支,到去年,仅剩十七支,余下的皆被西南王屠戮一空。不仅异族如此,连汉人百姓也常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凌虐至死。这便是童大人口中天生神力的西南王。他日他兵临城下,崔嫣如何,我尚不知,但西南王会如何,可以预见……这座城怕是要成一座巨坟了!”他边说边站起来,“酒足肉饱,老夫告辞。诸位好自为之。”

        他说走就走,压根不给其他人挽留的机会。

        童芝林等人看着他的背影,脸色铁青,不知谁丢出了第一个杯子,随即,一个两个三个……纷纷往门口砸去!

        童芝林怒道:“老匹夫,胡说八道!”

        赵淳说:“阴山公是铁杆保皇党,只怕到了今日也执迷不悟,若是他将我们供了出去,那……”

        童芝林道:“诸位放心,我既然请了诸位来,又放了阴山公进来,就绝不会让他有说出去的机会!”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屋檐上的陈致却提心吊胆了,用手肘撞了撞崔嫣。

        崔嫣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陛下果然对阴山公不一般。”

        陈致说:“他送了我一大堆珍品宝物,你呢?”

        崔嫣笑嘻嘻地说:“我承诺了要养陛下。”

        明明双眼清明,说出来的却像是醉话。陈致小心翼翼地起身,临走又不甘心,弹了一堆的晦气到屋里。

        崔嫣看见动作,却看不见晦气,便问:“你弹了什么?”

        陈致冷笑:“鼻屎。”

        崔嫣:“……”

        从童府出来,陈致开始猜东西南北的方向。

        崔嫣说:“放心,我已经派人保护阴山公了。”

        陈致狐疑地看着他。当初他找黑甲兵假扮流氓找茬阴山公夫人的劣迹还没翻篇呢。

        崔嫣说:“难得他进了童芝林的屋,没有骂我们几句。”

        陈致说:“你不是第一次听他们骂你了吧?”

        “亲耳听到还是第一次。”崔嫣说,“其他的,都被记录在案呢。”

        陈致说:“你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崔嫣笑着问:“谁说我要对付他们?”

        陈致满脸不信。看看这人,每次说话的时候,脸就比平时还要好看些!

        崔嫣说:“若是骂我几句,我就要收拾掉他们,那整个京城能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你还说过我倒霉催的呢。”

        陈致说:“那是我独特的祈福仪式。”

        崔嫣点头:“是啊,我的确受到了祝福。”

        他这么说,陈致就不那么好意思了:“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帮你祈福啊。”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崔嫣本没打算追,但看他跑得那么欢快,自己若是不追,显得对方特别幼稚,想了想,终是顾及他的颜面,笑眯眯地追了上去……

        胡闹得太累,陈致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也没注意回了那个屋,反正倒下没多久就睡着了,等第二天起来,才现两人都睡在乾清宫的龙床上。

        崔嫣竟然还抱着自己,没有起床。

        陈致研究了一下两人的姿势,决定装睡。

        他一闭上眼睛,崔嫣就睁眼看他,轻笑着说:“你睡着了,我亲你,算不算乘人之危?”

        陈致没回答,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枕头。

        崔嫣忍不住笑出声:“不闹你了,快起来吧,一会儿阴山公就要进宫了。”

        陈致睡眼惺忪地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这座城里生的事,除了你的心,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崔嫣戏谑地捏了下他的鼻子。

        这种亲昵的举止生得太多,陈致已经学会了平常心以对,就当自己养了只爱挠鼻子的猫:“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崔嫣说:“你眼里看着我,心里难道还在想别人?”不给陈致说话的机会,就接下去道,“若是这样,不管对方是谁,我都要杀了他。”

        陈致:“……”这年头,考生竟还自备正确答案。

        两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地吃早餐时,阴山公果然进宫了。

        崔嫣去议政殿,陈致在乾清宫接见他。

        阴山公来皇宫这么多次,进乾清宫还是头一回,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两眼。陈致拿着被抠了镶金的镇纸给他瞧:“郡公赠送给我的,我珍藏至今。”

        阴山公盯着镇纸看了半天:“我记得这镇纸原本镶了金?”

        陈致说:“……我摸啊摸的摸久了,就掉下来了。”

        阴山公说:“陛下喜欢,我回头再奉上几件。”

        “罢了,你送得再多,最后归不归我还不一定呢。”陈致说完就后悔了,这话摆明给阴山公一个借题挥的机会。

        哪知阴山公并没有接下去,而是说:“昨夜大理寺卿童芝林家里走水,你可知道?”

        陈致说:“好端端的怎么走水了?难道半夜里烤肉?”

        阴山公越觉得他知道什么,斟酌道:“陛下高瞻远瞩,非臣所及,只是,还望陛下看在老臣们对陈朝、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份上,保全我陈朝最后的忠良。”

        昨夜童芝林等人说话实在难听,陈致是气不过才用了晦气,现在从他们的角度想想,自己大概被骂的活该。阴山公没有站到西南王那边,也不是对自己对崔嫣有多看好,而是实在不看好西南王这个人。

        陈致问:“人可有碍?”

        阴山公摇头道:“幸好现得早,只是烧了两间屋子。”

        陈致点头道:“那就好。”

        “微臣进宫,原本想劝陛下多听听看看,如今看来,陛下听得多看得多做得也不少,自然不用老夫多说什么了,只是,请陛下务必记得,崔嫣再好,也是外人。江山再大,如今也姓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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