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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微吟长短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4o%以上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72小时。  她嗯了声,  抚着额头进了玄德门。

        累是真累,  倒不光是体力上的,  脑子使得太过了也累。看看时辰,  已经交亥时,  前面丽正殿里应该歇下了,便不用再去伺候了吧!她走时和德全交代过的,往后上夜等事还是让他分派。她呢,  宫里宫外的忙不过来,如果太子爷能下个令儿,让她连同女尚书的衔儿一并卸了,那该有多好。她现在真是身兼数职,  东宫杂事还是少不得她,  衙门又有案子要审,  外人眼里她还负责暖床生皇孙……啧,真是千斤重担压在一肩。

        兰初还没睡,正歪在灯下纳鞋底。见她进门来,  忙扔了针线揭木桶盖子打热水。

        “弄到这早晚?”一面回身问,  “大人用过饭没有?桌上有酱菜,  炉子上还温着鸡粥,  我给您盛上?”

        她摇摇头,  “吃了回来的。”叶近春伺候人算是尽心尽力了,  怕她吃不惯衙门里的粗茶淡饭,  特意上外头给她买,暖在怀里抱进衙门。她是金尊玉贵的女官,和那帮糙老爷们儿自然不能同论。

        捏捏眉心,头疼,眼睛也睁不开了,她说:“你把手里的活儿都搁下,出去吧。”

        兰初听了飞快绞手巾,在她脸上胡乱蹭了两把。木盆儿摆在脚踏上,扯了她的鞋袜把脚塞进盆里,一边揉搓一边说,“泡泡脚,夜里睡得好。”

        她任她施排,迷迷糊糊往后一仰,“主子爷今儿膳进得好不好?”

        兰初说好,“进了一碗玉米糁粥,半块儿桂花糖蒸栗粉糕,进得香,您就放心吧。”

        后面她不回话了,兰初一看就这么睡着了,忙收拾妥当把人塞进被卧,蹑手蹑脚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一夜风声紧,刮过檐角的声响加上窗户纸噗噗的翕动,叫人睡梦里也提心吊胆。星河睡得不踏实,整晚上梦魇不断。早上起来头昏脑胀的,猛地一回想,中途好像还有太子客串。她记得睡下去不久睁开过眼睛,一张大脸就戳在她眼窝子里。那时候眼皮重得掀不起来,就是杀头也顾不上了。后来翻个身又着了,早上起来咂摸咂摸,倒像真的似的。

        坐在炕头只顾醒神儿,醒了半天,门上推得地动山摇,兰初在外头拍棂子,“大人,太阳升起来一筷子高啦。”

        她趿鞋下炕,把撑在门后的条凳搬开,心说这傻丫头开窍了,还知道给她别门。

        兰初搬着食盒进来,嘴里嘀咕:“您半夜还起来插门呐?敢情是被风吹开了,冷气儿灌进来冻着您了?”

        她说没有,“我没下过炕。”

        兰初唔了声,和她大眼瞪小眼。

        什么都不必说了,都是明摆的事儿了。她窘得很,转身洗脸梳妆,换上官袍扣上暖帽,和兰初交代一声匆匆出了命妇院。

        今儿起得晚,等她赶到控戎司时,南玉书已经带着手下千户出去办事了。徐行之等几个站在廊庑底下,百无聊赖间对插着袖子晒太阳。别瞧太阳寡淡,照在身上倒是暖洋洋的。正高谈阔论着,见她一露面,忙放下话头正色迎上来,压刀说:“属下等昨晚爬上公主府墙头看了一遭儿,公主陪房的嬷儿们都搬到二门里头当值了,想是怕闹鬼,给暇龄公主做伴。”

        她听了哂笑,“敢杀人,还怕鬼讨命?”一壁说,玉臂一挥,朗声道,“点上人,跟我跑一趟。”

        众千户随她出衙门,赫赫扬扬好大的排场。台阶下已经有人候着,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初冬的日光给那张侧脸蒙上了一层金芒,他有颀长挺拔的身量,蹀躞带紧束着腰身,鸦青缎面的夹袍越衬出一片清俊弘雅的气象。

        星河一见他便笑了,“你还真来么?”

        他点了点头,“这是你正经承办的第一桩案子,海哥也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

        她说好,“只是我办差的时候你不方便在场。”

        他道不要紧,“我在公主府对面的胡同里等你,有什么变故好立时进去。”

        他们温言说话,边上几位千户一头雾水,心里琢磨宿大人不是和太子爷有那层关系吗,既然如此,公然和别的男人亲近,恐怕不雅观吧!然而说又不能说,上司的私事,多早晚轮到你来多嘴?大伙儿摸了摸鼻子,宿大人现在在任与否,和他们休戚相关。倘或太子一气之下罢了她的官,到时候他们在控戎司的日子岂不更难熬了?

        好在叶近春有眼色,他让人把轿子抬过来,呵着腰道:“大人上轿吧,公主府在缸瓦市那儿,且有程子路呢。”

        她却说不必,叫人牵马来。金瓷见状上前,一膝跪地,两掌交叠在膝头上,姑娘家没什么分量,轻轻一托,便将她托上了马背。她勒住马缰远望前方,街道上的积雪早有城里管驻防的拾掇好了,青砖铺就的缝隙里还余留了一些,因车马踩踏得多了,逐渐变得泥泞不堪。

        她抖了抖缰绳,高头大马,甲胄琅琅,一色乌黑的笠帽紧随其后,路上走动的百姓像遇着了煞星,慌忙避让到两旁。没有站上她这个位置的人,恐怕永远无法感受到她此刻的荣光。这就是权力所赋予人的底气,胜过钱财千万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这么享受这种感觉。

        只是控戎司再风光,暇龄公主府并不买这份账。阿斯门上探身走出一个门房,上下打量了一番。知道他们的来历,也还是让他们稍待,必须去里头请公主示下。

        这一去,去了得有半个时辰,没有请他们门房里坐坐,就让他们站在大街上。

        江城子靠着墙根儿仰头看,拿肩一顶金瓷,“你猜猜我不用借力,能不能一气儿蹦过去?”

        金瓷嗤笑:“大白天的,你蹦一个我瞧瞧。公主不把你肠子踹出来,我跟你姓。”

        星河倒不觉得时间难熬,今天来也是例行公事,就算公主不见,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这么多年,鲜少有功夫晒晒宫外的太阳,和楼越亭说话,说说小时候那些趣事啊,谈起以前的岁月,隔着山海似的。

        “还有五年。”她抿唇一笑,“五年后我就能卸下女尚书的衔儿了。”

        他看了她一眼,话里有些迟疑,“太子能让你出宫吗?”

        她怔了下,知道传言误人。换了谁对这事好奇,她都懒得搭理,但那是越亭,她觉得应当有个交代。

        “我和太子……”话说了半截,忽然看见府门上有人出来,翩翩少年,满身纨绔之气,托着鸟笼踱着方步,因边上家奴在耳边禀报,转头朝这里望过来。

        驸马爷的兄弟,暇龄公主的小叔子,驸马暴毙一案刚生时,她就曾经见过他。这人给她的印象很不好,猖狂到了一定程度不招人待见,官场上也是树敌无数。

        果然这回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赏脸,连招呼都没打一声,高家二爷昂阔步,继续遛他的鸟儿去了。星河冲徐行之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人悄悄跟上去,楼越亭是知道她心思的,这回的账必然要算在这位小叔子身上——叔嫂通奸,谋害驸马,这罪名太难听了。左昭仪教女无方,别说皇后,能保住现在的位置就不错了。

        局外人也许看不明白,宿家和简郡王府多有来往,为什么紧要关头捅刀子?因为宿家需要一个契机,回到“中正”的立场上来。霍青鸾的气焰太盛,最近鼓动立后的人也越来越多,看皇帝的样子只怕坚持不了多久了。真让左昭仪如愿,以后想拿捏他们母子就会越来越难。关于时局,宿家人看得很透彻,情愿扶植母家人丁单薄的敏郡王,也不能成全那位过河拆桥的简郡王。莫说什么兄弟情义,大统面前皇位才是真格的。先由她父兄拉拢敏郡王,她再压一压简郡王的风头,一方面太子跟前能示好,二来诸皇子之间也好继续保持平衡。时机尚不成熟的时候,平衡才是长久之道,否则离兔死狗烹可就不远了。

        “这对叔嫂倒是不背人。”江城子望着高二爷的背影,感慨不已,“高驸马尸骨未寒,就叫兄弟撬了墙角,这会儿八成坐在望乡台上哭呢吧!”

        高驸马哭不哭不知道,门房到这刻才出来传话,说请宿大人入内叙话。余下两位千户要随行,被门房拦住了,皮笑肉不笑地支应着:“殿下只请锦衣使宿大人独自进去,二位千户就在外头等侯吧。”

        控戎司的人隔三差五上门,公主已经烦不胜烦,今天能见,纯属意外之喜。星河让他们稍安勿躁,把马鞭扔给江城子,自己随领路的嬷嬷往后去。这处府邸她来过几回,路过驸马被害的院落时驻足看了眼,公主和驸马并不同住,但是彼此的居所相距也不甚远,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其实若说谁是凶手,这会儿想想,又觉得未必就是明面上看见的那样。就像她爹说的党争,驸马错在太早表明立场,可能是为了讨公主喜欢,对简郡王的支持堪称不遗余力。

        人不懂圆融,难免死得早。星河站在月洞门前眺望,看院里梧桐树上筑起的巨大鸟巢,原来不止凤凰喜欢栖于梧桐,老鸹也喜欢。

        昭仪对她的私事一向好奇,见面的次数不算多,却每回都要打听一下。许是女人天生对这种事感兴趣,也可能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连手炉都不焐了,搁在炕桌上,笑吟吟正了正身子,欲语还休地看着她。

        星河被看得毛,心里还是有成算的,在这类人面前不能太老实,越老实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么示下?”

        昭仪说没什么,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后两手交叠按在膝头,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探进一片光带里,边缘细微的波浪纹,看上去有种峥嵘的嶙峋。

        “宫里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话也多,鸡一嘴鸭一嘴,越传越不成个体统……我听说,太子爷不愿意亲近跟前几个女官,倒是对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点了一下,当然是点到即止,说完了解围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儿嘛,谁不愿意攀高枝儿,那可是太子爷……但宿大人别忘了,郡王府和你们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间的些些小意儿断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来,“娘娘的教诲,臣绝不敢忘。太子爷有时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违抗。可正因这个,更叫臣明白,臣这样的人,在太子眼里玩意儿似的。谁愿意当玩意儿呢,请娘娘明断。”

        昭仪的笑容从那种含蓄的、透着深意的揣测,转而变成了一种大爱无疆式的圆融。

        “我知道你心气儿高,想当初你家老太爷啊,那可是个宁折不弯的好官。后来可惜了……”复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宫里的女人,但凡出挑些个,都是这样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这脾气,也真是狗啃月亮。先头指了婚的那个死了,转年再聘一个就是了,任是感情深,总不能一辈子不娶,你说是吧?”

        星河诺诺称是,关于这个她也想不明白。当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但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殒,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应当,可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说不过去了。

        左昭仪自然不是真的关心太子婚配问题,要依着她,太子爷一辈子不娶才好呢。原还猜测,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间真有了情,转念一想又说不通,主子要个把女人还不容易么,看上了就收房,偷鸡摸狗小来小往,哪儿来那么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暂且摸不透,她也懒得费那神。看看时辰钟,差不多了,“说了这半天话,没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给主子办差。”她轻飘飘打了回票,因为给鸟喂食儿的时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锅出来,想想这宫里,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没人觉得她是清白的了。

        对插着袖子走在夹道里,太阳不怎么耀眼,但袖口的金丝绣线晒久了,触上去也烫。深深叹口气,白雾茫茫在眼前铺陈开,雾气消散了,那红墙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还如她初进宫时一样浓丽冷漠。

        左昭仪提到她祖父,那是脸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脑子里的人。瘦高的小老头,府上养了个躺着比站着高的先生。平时没什么大爱好,闲了喝喝小酒、下下围棋,年纪再大点儿,含饴弄孙,连应酬都极少。可就是这样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个月大狱。后来接出来,自己和自己较劲儿,没过多久就谢世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老古话真是千年万世都不过时。就像现在的情境,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这墙根儿,阴影底下又冷又浊。

        祖父那时候任京兆尹,断的全是皇城里的案子,一辈子刚正又审慎,口碑也极好。他别号慎斋,所以京里人都管他叫慎斋公,直到今天,当初打过交道的老人儿提起他,还直竖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捡起一块砖砸进人堆里,十个有八个和皇上沾亲。京里的案子不好断,光照律法办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时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谁生,要谁死,你心里得有谱儿。万一时运不济,上意偏颇了,宫里的主子下不来台,那窟窿由谁来填?当然是你。

        慎斋公就是给填了窟窿,出狱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劳”,并非翻案。但事实如何,皇上心里有数,因此给他的儿孙们一再加官。他们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继续活着,不能记仇,还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荡。

        星河嘲讽地一笑,连她这个官,也是踩在慎斋公的肩头上得来的。本来不需要优恤,优恤到最后一家子和简平郡王牵扯不清。左昭仪的那句“好好给主子办差”,主子并非指太子,是指简平郡王。

        听主子的话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点都不想当奴才。进入控戎司后逐渐尝到了甜头,权力那东西,沾染了会上瘾。原先还只是在文书上转圈子,一旦拿住实权,大展拳脚的时候才真正来临。

        抬眼看日头,已然散朝了,她加紧步子赶回东宫,过嘉德门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两旁,宫门都有站班的侍卫,一个个甲胄加身,威风凛凛的模样。通常宫女不许从这里进出,女官却没有限制。星河不属于这两个机构,但常跟在太子身边,同舍人、赞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见一位司直郎,问太子爷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儿不痛快啦,刚才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脚,这会儿回丽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从何而起,又不好多问,心里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赶向了丽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头看,德全抱着拂尘,眯觑着眼睛在滴水下鹄立。见她来什么都没说,容长脸儿都快拉到肚脐眼了。伸出一根手指头朝里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里。上头的脾气喜怒无常,这是当权者的通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连揉都不敢当着主子的面揉一下。

        星河提袍进殿里,殿宇深深,门窗都开着,阳光在金砖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金色的菱形。正殿里满室静谧,几个侍立的宫女垂着头,连喘气都加着小心。往西边去,西暖阁里有太子的书房,星河拿眼睛询问垂帘外站班的司门,她微微颔,替她打起了软帘。

        炮仗要炸,得有个点引线的人,谁沾上谁倒霉是肯定的。星河硬着头皮进去,瞥见窗前一片鸦青色的袍角,也没敢细看,掖着手向上回禀:“臣从凤雏宫回来了,昭仪娘娘已然大安,看精神头很好,臣特来向主子复命。”

        窗前的人没言声,依旧静静立在那里。星河微抬起眼,触目所及的步步锦隔窗前,细小的微尘在光线里上下浮动,有种如梦般的惆怅。

        “主子……”等不来示下,她壮胆叫了声,“要没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窗前的人话很简短,“别忙。”

        地上铺着上好的芙蓉宝相栽绒毯,脚踩上去如在云端。太子负手踱步,袍角带起一片清幽,和炉里正燃的白梅勾缠,调和出澹远的香气。

        “我今儿听人念了一诗。”金玉般的声线总有一股凉薄的味道,不紧不慢地低吟,“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1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万般人事须朦胧,驳也无用,议也无用。”

        星河讶然抬起眼来,“主子从哪里听来的?”

        “从哪里听来的?外头都传遍了。”他冷冷一哂道,“叫我心惊的不是旁的,是这诗里透出来的那股子明哲保身的腐朽味道。我要这王朝鼎盛,京官尽忠远不够,那些外放两江的,督察盐政钱粮的,短了哪头,朝廷都受掣肘。”

        星河心头怔忡,俯身道:“主子别着急,臣即刻传令控戎司严查,必定从根儿上把人掏挖出来。”

        “不单挖人,皇上有令,诸章京的家底行藏,也一应要查。”

        这倒难办了,她斟酌了下,迟疑道:“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暗着来,要查清恐怕很难……”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明着来也未必查得清,依我的意思,外放官员是重中之重,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冰敬炭敬的去处自然就有下落了。可这朝廷也像池塘,水至清则无鱼,查起来手指头得虚虚拢着,严丝合缝必定全军覆没。拽出一两个做筏子,杀鸡儆猴就是了。告诉南玉书,别闹得人心惶惶,立政殿的旨意是叫暗访,要是弄得满城风雨,皇上跟前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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