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颈瓶
这两天家里过得很热闹，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还有徐燕燕这个整日咿呀叫唤的不算女人的女人。徐山不用去学校，家务也没他的事，整日就练字。周淑芬见惯不怪，小姨直呼他小老头，石兰很惊奇。&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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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兰家里是地主成分，父母遭了很多罪，父亲没熬过运动，母亲常给她讲以前家里的讲究和传承。她自己只念了小学，偶尔阅读家里收藏的诗词，常常幻想旧时代悠然自得，剪纸西窗的书生与小姐画面。&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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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她特喜欢凑在桌边看徐山写字，看这孩子神情淡然，浑然物外，一笔一划，一个个钢筋铁骨的字跃然纸上。&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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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徐山从书法中醒来，看她迷人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夸张的崇拜表情，心里也有几分得意，想，也是条件不够，不然请了这位美丽的准舅妈研墨，红袖添香，肯定别有趣味。&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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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冬日阳光正好。石兰自然地帮将桌子搬到院子，铺了纸张。徐山走近，道：“笔墨伺候。”石兰于是递给他毛笔，道：“老爷请用。”二人相视一笑，有些亲密默契的感觉。&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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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徐山二哥陈名远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大叫道：“三儿，三儿，你考了第一名，全乡第一名呢！”闻讯出来的周淑芬喜不自禁，接过老二手里的纸张，原来是一张奖状，转头看着儿子，有些痴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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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兰爱怜地揉着徐山头，道：“姐，我家山儿不错的，放了古代，那是状元的料。”&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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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真没将这当回事，从兜里掏了一颗水果糖给小屁孩，对方正满眼艳羡地望着他，干巴巴地道：“三儿，我只考了及格，我妈要是揍我，你要给我作证哦，我上课认了真的。”逗的大家哈哈大笑。&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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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在旁琢磨了半响，舔嘴道：“姐，是不是得奖励下三娃子呀，我听见下湾有人杀猪哩。”&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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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淑芬、石兰和徐山忍俊不禁，再次相视大笑，这只馋嘴的猫！于是小姨去买猪肉，舅妈带小妹，徐山再次开始练字。&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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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回事，按说获得回来后的第一个成就，心情应该轻松一些，字也应该更好一些，但徐山总觉得今日的字别扭。&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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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公的字讲究硬朗有骨头，特点是瘦，徐山连写数篇，极不满意，他想到的形容是：瘦也应瘦得好看，如自己的外貌一样，骨架匀称，顶天立地。而眼前的字，犹如瘦骨嶙峋的乞丐，猥琐，没有生气。&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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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纠缠到午后，他将以前写的字拿来比较，感觉确实退步了，因此有些恼怒，要撕了今日写的字。&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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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女人早就现他有些不对，见他气，石兰主动过来压下他的手，关心地问怎么回事。徐山将这糟糕的变化说了，引得三人仔细对比，毫无现，甚至小姨信誓旦旦地说，今天的字明明还要好些。&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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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讨了个没趣，反复思量，这事得问专家啊。于是第二日石兰回家，他准备一起，想到外公那里问问。&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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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孩子走亲戚，父母一般不担心，周淑芬就嘱咐一句小心野狗，就放而任之。小姨还要在家待一段时间，午饭后，石兰就牵了徐山出门。&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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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她看仔细观察徐山，回忆自己每次见到这孩子的样子，突然现，他很有主见，自律，隐约背负什么压力，不得不使劲向前奔跑的样。她柔情顿生，感觉这孩子过得并不容易。&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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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一个山顶，她心底一动，拉了徐山疯跑，临到悬崖边，远眺山下绵延的水田，阳光拂面，冲徐山一笑，忽地将手在嘴边作了喇叭状，呜啦啦呜啦啦地大喊。&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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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看着她脸上绒毛被照的金黄，蓬松的头在风中飘扬，笑颜如花，有些痴痴醉了，暗讨，舅妈真的与钟雏红好像，嗯，线条还要柔和些，还要漂亮些。&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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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石兰十八岁，徐山六岁。&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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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兰将徐山送到外公家，依依不舍作别。老人家依旧不在，徐山让舅舅周忠明烧火，自己垫凳子做饭炒菜，他实在吃不了舅舅弄的东西。&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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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山时，周荣全回来，鱼笼空空，冬季这些家伙藏得深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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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徐山迫不及待地将最近自己练的字拿出来，周荣全大吃一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亲自点燃了另外一盏灯，仔细翻阅。&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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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摇曳，周荣全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才多久！你才多大！”&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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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心里的石头顿时落地，看老人家的意思，自己还写的不错。于是就将昨日的感觉说了，询问明明在进步，怎么会突然倒退。&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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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全呆看徐山一刻，徐山都心里麻了，他才长吁一口气，道：“山儿，外公真没想到你的天赋这么好。你现在的字，已尽得柳公的形了。虽未得其神，但常人，我说的是成年人，要到这一步，也非数年之功不可。”&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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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没料到会得到这么高的评价，暗讨应该是多个因素起作用，成年人的底子和理解力，阴符术的静心专注力。&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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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全继续道：“王国维先生你估计不知道，他是一代国学大师。他说过的一段话可以解释你现在的情况，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第一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境界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第三种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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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觉得自己讲深了外孙听不懂，其实徐山非常熟悉，未来装逼文青的座右铭之一嘛。&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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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周荣全接着道：“这些你将来慢慢会体会。就说你现在的问题，其实是到了一个颈瓶期，所谓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你有种感觉，应该可以写得更好，却不知道怎么写。前面的那扇门你还没找到，找到了，推开就是一个新境界，新世界。”&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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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嘴巴掉了一地，这就到传说中的颈瓶期了？自己的修真还刚起步呢，写个字就先到颈瓶期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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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巴巴地望着外公，周荣全笑道：“还是说复杂了。打个比方，去年给你买的新衣服，你觉得很好看，但今年某一天，你突然现，不知道怎么就穿着别扭了。真是衣服不好看了么？不，是你长大了，衣服不合身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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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豁然开朗，道：“明白了！所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就是一个自我否定，否定之否定，螺旋前进的意思。我就应该脱下这身衣服，让妈改一改，或者再买一件新衣服。”&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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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全开怀大笑：“真有宿慧之人！得孙如此，夫复何求！”&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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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赔笑，暗讨，这不是穿越的福利么。&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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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徐山在外公家待了半个月，周荣全将自己所学悉数传之。&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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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大开眼界，原来书法一道，有如此广阔的天地。自己以前的练习，完全是闭门造车。&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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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纸砚，印章镇纸，有《书谱》云：“纸墨相，四合也。”握笔之法，唐太宗《笔法诀》云：“大凡学书，指欲实，掌欲虚，管欲直，心欲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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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询说，虚拳直腕，指齐掌空。&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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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用肘腕，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笔阵图》曰：“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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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法要“藏头护尾，力在其中”，点如高空之坠石，横如千里之阵云。&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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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周荣全没有让徐山临任何一张帖，只是传授书法的各种基础知识、技巧和理论。好比教授拳法，不教任何套路，只传授一个个的基础动作，分解开来讲，该怎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做。&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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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最初传给他的永字八法，为了理解，也有别名：怪石、玉案、铁柱、蟹爪、虎牙、犀角、鸟啄和金刀。&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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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如海绵般吸收着，有时也对比未来的教育制度，外公这只是一个当年的书院学生啊。&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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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将这话与外公说了，周荣全笑道：“你也太高看前朝的教育了。外公这是兴趣使然，年轻时好好练了一些，但这些理论还是在边疆时查阅资料学到的。可惜没能带回来，将来有机会你要找来好好研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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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周荣全看徐山能将自己所传对答如流，熟记于心，开始带他去钓鱼。途中给他讲历代书法大家的成就和故事，总结道：“即使是书圣右军之才，仍然池水尽墨；智永和尚天纵之姿，也埋笔成冢。颜柳欧，苏黄米，何人不是绝顶之辈，谁又没有终身研习？以古为师，不可妄思捷径，日积月累，自然水到渠成。”&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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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有些好奇，问外公自己到了什么境界。&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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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全笑道，书法一道，博大精深，天才时有，成家则难。有名家者，或专工一体，或随意挥洒，或古朴，或秀丽，独具一格；大家者，兼蓄并收，包罗万象；宗师所在，自创一体，巍然独立，一空依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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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认为不过在颜体上略有所得罢了。周荣全对徐山有很高的期望，没有表达出来，这种事情，强求不得，盼他好自为之。&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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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是五舅周忠凯小两口一起来送的，石兰还给了徐山一份大礼。她真心喜欢这个侄儿，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不少爷爷当年埋藏留下来的拓本，其中居然有一本是王右军的小楷《黄庭经》。&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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