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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那年一场金秋雪


“俞溪小天资过人,可惜身死道消,对律宾宗是极大的损失,哪怕对于整个大虞修行道而言,也是不小的遗憾,我愿双手奉上《流云散》和《点梅三式》作为补偿,并派遣专门教习来负责教学三年。另外,厚葬俞溪小,让孽徒守灵三年。可否?”舒云诚恳道。

        流云宗的长老们和弟子们瞪大了双眼,就连御剑阁的姜寒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每个门派的秘法都是门派的立足根本,被人偷学一招两式,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其灭口。

        而如今,舒云道人居然愿意交出本门两部秘术,可见这个荀乐乐对于流云宗来说,是如何的重要。

        “我呸!我呸!呸!我噗!-------”呼岚的右腿骑跨在护栏上,左手还死死被攥在马长老手中,他的脸色因为刚刚的不停咒骂而惨白,眼睛红地吓人。

        他指着舒云喊道:“去你妈的流云散!你觉得你很大方是吧!我他妈就要小师妹,有种你把那个狗杂种宰了呀!”

        马平川看着呼岚嘴角已经拉丝的口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紊乱灵力,低声叹了一气。

        惠安听完后微感意外,他盯着舒云看了会儿,转头望着金帆师太。

        金帆师太伸手轻抚着俞溪小灰白的脸颊,她慢慢抬起头,眼神痛苦而失望,她轻声说:“师兄,十五年前你答应我留下溪儿,十五年来我亲手将她养大,难道你一定要把浩儿犯的罪过怪在溪儿身上吗?浩儿都死去十七年了,溪儿懂什么呀?”

        她用极轻的声音悲恸地自言自语道:“这是师兄你的亲孙女啊,你怎能如此呢师兄?”

        惠安道人眼神微微黯淡,看着俞溪小始终合不上的眼睑低头不语。

        他从来没对俞溪小表达过任何情感,甚至常常视而不见,除了几名资深长老,鲜有人知律宾宗宗主惠安还曾有过一段落寞的家庭往事,即便是俞溪小,也不知道那个好像不喜欢自己的掌门其实就是自己的爷爷。

        十五年来无数次的擦肩而过,跨越春夏秋冬,山顶的海棠花儿开了又谢,惠安永远庄严肃穆,神态威严直视前方,似乎什么也影响不到他。小女孩一天天在长大,永远偷偷打量这个奇怪的掌门,丈量着他每一步的标准距离,看着他似乎又白了几分的长。

        惠安一心想着光大门派,人前人后时刻严于律己,时刻提防其他门派的狼子野心,维护律宾宗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确保无愧于历代掌门,完成自己近乎自私的宏愿。

        而今唯一一次直视着她失去生机的眼睛,惠安第一次现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到这么大了,竟是如此可爱令人心生怜悯,可惜这唯一一次的祖孙对视,却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惠安今年三百零五岁,早被岁月遗忘的俗名是俞承惠,祖籍是位于新北府春城的一户商贾家庭,独生子,幼年初显修行天赋,拜入南海律宾派掌门心源道人座下,下宏愿将自己一生奉献给宗门大业,已无族亲遗世。

        自今日起,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白来世间走一遭?他一直觉得自己正当年,尤其是刚收下春景的那年,他甚至有点返老还童的样子,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其实已经很老了,而当他看着自己亲孙女的生命永远停在了最天真烂漫的年纪时,冰封已久的道心终于还是被割不断的亲情猛然一击,有了尘世情感,有了悲伤,他就更老了。

        还好我还有春景。他依然没有忘记此时虎踞身旁的舒云道人,他不敢流露丝毫老态。

        回忆是毒药,初步症状是有缅怀及伤感的情绪流露。

        “我懂了,请多保重,师兄。”金帆师太轻轻抱着弟子的尸体站起来,所有人不安地看着她,然而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任何人,开始朝着台阶处走过去。

        “我们不要你的功法。”春景睁开眼睛,手指着荀乐乐,对舒云说。

        舒云和惠安一齐皱眉。

        “我要和他再打一场,生死由命。”春景平静地说。

        荀乐乐眼中厉芒暴起,喊着:“来啊!来啊!”

        金帆师太没有回头,连停顿一下都没有,她朝着律宾宗的山门走去。

        春景难过地看着她的背影,和小师妹垂落的长,正午的阳光从浸染血液后被风干的丝间穿过,透着柔和的红光。

        金帆师太一步一步走到山门前,弟子们不知道怎么办,纷纷上前,又呆呆立住。

        谁都能猜想到师太想做什么,如有长老从高台上瞬身而至,远远的,春景看见如有长老对金帆师太诚恳的劝说着什么,后者摇了摇头,然后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山道上。

        如有长老叹息着低下头来。

        惠安道人和众人重新回到高台上,不管生什么事,十年一次的踏青大会还在进行中。

        春景不想看着荀乐乐的脸,他更不想说一句话,天空的流云再次沿着一条诡异的线路拢聚到两人上方,只不过这一次,人们震惊地看到,掌控流云的不是流云宗的荀乐乐,而是连剑都不曾拔出的春景。

        惠安道人的眼睛一瞬间瞪了起来。

        荀乐乐癫狂的大笑着,然后大哭着,再次出嚣张的狂笑声,然后瞬间拔出青冥剑化成一道青光冲了过来。

        春景的气势猛然提高,灵力从御神中期一路狂飙到御神境巅峰,惠安猛地站了起来,舒云露出一丝担忧。

        天空中,原本令人赏心悦目的清淡流云变成了成千上万片碎块,纷纷扬扬,一时间,正值金秋时节的律宾山仿佛下了一场雪。

        然而美丽总是短暂的。

        成千上万片雪花,在距离擂台约莫二十步的时候,瞬间变成了成千上万片寒光闪闪的利器,拖着长长的白色流光,铺天盖地般砸向荀乐乐。

        荀乐乐的域场顿时变成了巨大的寒冰刺猬,接连不断的飞雪利器撞击在域场的灵力屏障上,纷纷化为细碎的冰晶,在擂台边沿形成一个亮晶晶的大圆。

        荀乐乐面色凝重,一边向灵力屏障注入大量能量,一边防止春景趁机暴动,然而对方没有这么做。

        在台下众人屏住呼吸的时间里,灵力屏障终于出一道细小的碎裂声,一条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裂纹刚刚出现,就猛地插进一片寒冰雪花,荀乐乐很吃力地举剑。

        半盏茶的时间,天空的飞雪渐渐消失,脸色惨白的荀乐乐终于得到休息的机会。

        他却开始朝春景起猛烈进攻,青冥剑意划破长空,吹散落地后还没来得及融化的冰晶。

        姜寒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浑然不觉自己看上去白皙柔长的右手已经抓得围栏爆裂开来,其他诸位掌门也是瞪着一双精光乍现的眼睛死死盯着春景。

        拔剑吧,快拔剑吧!

        荀乐乐现自己无法刺中对方,重力域场完全失去效果,他有些疑惑,春景什么时候学会了自己的流云散?难怪他刚刚对师傅说不要我们的流云散。

        这个家伙还能再天才一点吗?

        为什么小溪都死了,他依然没有反应,道心依然不受影响?

        这么薄情寡义的混蛋,小溪为何那么喜欢他,甚至为他去死?

        荀乐乐越想越疑惑,脸上的泪水就越多,内心狂跳不止。

        他将青冥剑的八十八种招式减化成一招,带着暴虐的青芒朝春景刺了过去。

        春景还是没有看他,手中的飞雪剑出剧烈的颤鸣,似乎对于这一场注定饮血的战斗期待了多年。他闭着眼睛,灵力在空气中感受了一处空间裂痕。

        是了,荀乐乐的剑法又精进了,由八十八招缩减而成的一剑,神挡杀神,万法皆破,导致空间都被撕出裂痕。

        他闭着眼睛,“看到”在那道空间裂痕的边上,一道刺眼的青光划出的弧线,春景觉得弧线的弯曲程度很美,在弧线左边的一个节点看起来更是美妙至极。

        于是,他右手抓着飞雪的剑柄,朝着那个节点轻轻抽了过去。

        巨大的嗡鸣声导致上千人的听觉短暂失灵,人们看着彼此,张着嘴巴互相比划着,却奇怪什么也听不到。

        他们无奈,只好把目光转移到台上,然后看见流云宗的未来宗主荀乐乐,从一团青白混合的灵力中疾飞而出。

        然后。

        撞碎了律宾宗那根雕满仙鹤与神兽的巨型石柱,撞塌了律宾宗偏门前的高耸影墙,撞歪了律宾宗的青铜巨树,一直撞到诸位掌门脚下的岩壁上,在听不见一丝声音的情况下,乱石激射而出,烟雾腾起,山岩被硬生生撞出一个微型山洞。

        渐渐地,嘈杂的声音响了起来,先是如同苍蝇一般的嗡嗡声,再到溪水一样的哗哗声,最后变成山崩地裂的轰鸣声。

        “好样儿的!抽死这个畜生!哈哈哈!”呼岚冲着春景远远地叫喊,一边大笑着一边狠狠擦掉眼泪。

        “师兄!”流云宗的弟子们急忙冲过去。

        舒云和惠安等众人一语不,走到山洞前,人们看到荀乐乐像条死狗一样躺在碎石堆上,双目无神地睁开着,口中汩汩流出血浆,他的胸前凹了一大块进去,左臂以一种恶心的扭曲姿势软软搭在一块石头上。

        舒云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走上前去,将手搭在荀乐乐的胸口,大量灵力灌注而入,人们听到骨骼被强行扳动而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春景今年十六岁,是十年一届的踏青大会的第一名,也是律宾宗未来的宗主,更是大虞帝国屈指可数的御神境巅峰修行者。

        他十一岁就将律宾宗长老们都感到头疼的轻鸿诀修到八重境界,十二岁达到御灵巅峰,十五岁突破御神境,手持穷蝉大师生前所铸三大名剑之一的飞雪剑。

        他是全天下年轻一代人的骄傲和很多人终其一生也遥不可及的巅峰。

        姜寒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带着无限的赞美与微微的惋惜之情说:“你应该拔剑的。”

        春景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拔剑,他想杀了荀乐乐,但看到对方此时的模样,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走过去再补上一剑。

        他看着细纱遮面眉如远山的姜寒,想要解释一下太久没拔剑所以遗忘的事实,最终他只是苦涩一笑。

        他转身望向山崖阴影中的山道,金凡师太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唯有赛场上小师妹一大滩冷却的血液还在触目惊心。

        他终于滴下了泪水。

        半个月后,春景来到惠安道人的禅房,他直直看着自己的师祖加师傅,平静地说:“其实您当时可以阻止的。”

        这是责难,是彼此心生罅隙的前兆。

        惠安直视着他,他知道春景说的是什么,是的,他是能阻止荀乐乐那一剑,能阻止俞溪小的死亡,只要是他惠安想阻止的事情,他就能阻止。

        他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冷冷地说:“你应该拔剑的。”

        “你拔剑,流云宗那个小家伙就一定会死。”

        “荀乐乐会死,而舒云一定无话可说。”

        “荀乐乐死了,流云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弟子来继承宗门大业。”

        “律宾宗有你,他流云宗什么也没有,凭什么敢和我们斗?”

        “比起宗门千年来的传承和大业,区区一个俞溪小又算得了什么?”

        春景呼吸急促起来,心中气愤不已,惠安看得出来,春景还是太年轻太不懂舍得了。

        “我们律宾宗屹立大虞将近两千年!这已经不能说是一个门派那么简单了春景,这是长达二十个世纪的古老传承啊,是历史!还能有什么事情比壮大本门更重要?”

        “你以为修行是什么?让你满天飞着去打家劫舍去炫耀去享受物质生活的吗?你以为人类诞生至今,那些名留青史的大修行者们是怎么成就他们的霸业的?是不断的牺牲!是要付出代价的啊春景!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修行就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修炼成一种不知道怎么称呼的怪物的,你知道山下那些百姓看我们的时候是什么眼神吗?敬慕?是害怕啊!这他妈就是修行的代价啊我的好徒儿!”

        惠安终于在自己心爱的弟子面前放下了坚硬的外壳,他就像一个卧病在床的寻常老人一样,瘦弱而苍老的身躯满是岁月的创伤,苦口婆心劝导自己不懂事的孩子,他无比落寞地低头看着手中代表掌门身份权威的清空宝精拂尘,声色凄然的述说着。

        “我已经三百多岁了,我这一辈子经历过虞皇继任大典,经历过皇甫渊大动乱,经历过无数次战争!一个个年轻的天才生命在凋零,在一个个的大时代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春景,我现在还求什么呀?我就想着,要把一些好的东西传承下去啊,这是无数先辈们的智慧结晶,是大虞的立国之本,人类的惊世瑰宝啊,可是怎么到了你们这一代,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都他妈还不如儿女情长珍贵呢?”

        “你们是年轻,我难道没有年轻过吗?我是一生下来就深明大义就饱经风霜的吗?我是懂得取舍!我愿意牺牲敢于牺牲!你是注定要接手宗门的,你看看外面满山的几千师兄弟们,他们都很年轻,都对宗门的将来充满希望,前途不可限量,几千人的人生啊,加在一块难道也比不上你一个人的吗?你要对他们负责的!你不可以把自己当成普通的年轻人,你要看清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啊春景,你不可以这样不分轻重!”

        在这一刻,律宾宗的宗主惠安道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天人境大修行者,他就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农村老头子,把手中那象征尊贵与权力的拂尘不停地、重重地摔打在床沿上,苍老的双眼溢满浑浊的泪水,他生怕春景如同六十年前的莲叶一样扶不上墙,他再也承受不住那种类似绝后的创伤了。

        春景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师傅一样,他眼睛一下子红了,他几乎是咬着牙齿在说话:“那是你们的时代,不是我的!”然后他跪下对着惠安道人深深行了一个大礼,像拜师礼那么大,退出禅房时用脚勾住房门狠狠带上!

        “我命令你给我回来!”春景擦着眼睛大步离开,毫不在意身后师傅近乎绝望的嘶吼。

        第二天清晨,马平川长老的胞弟马继长老敲开了惠安道人的房门,对他说:“师兄,他走了。”

        惠安闭上眼睛,半晌,他有些疲惫地说:“找到他,带回来。”

        春景将来到律宾宗之后得到的全部东西除了飞雪以外,都留在房间里,他在南海鼎鼎大名的南大街买了两坛五十年窖藏的南海红桥酿,几件名贵皮裘,一堆东海望本土没有的美食和木匠工具。

        他和一个盐商商量了一会,给了点钱,订下了第二天去东海望的商船的一间狭小客舱。

        船行驶到黑豚湾时,距离东海望的临街码头还有一天半的时间,马继长老、如有长老和五名一直对自己照拂有加的长老,踏着海浪停在甲板上。

        春景坐在一张海豹皮制的柔软蒲团上看书,海风吹着他双鬓的长,他逆着阳光看向七道模糊而极端强大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五个月后,春景终于取得惠安的同意,可以回东海望一个月。

        他在上次花光了全部积蓄,这次,带着呼岚和一众师兄弟凑集的纸币,买了两坛红桥酿,踏上了归程。

        他看到遥遥海岸上那一抹令人心神安宁的天蓝色竹林。

        他闻到矮山小院里传出来的自幼就一直在吃的菜肉粥的清香。

        他想起小师妹以前也会偷偷带菜肉粥给他吃。

        于是他泪流满面,不敢进屋。

        莲叶一边埋怨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脾气太臭,越来越不听使唤了,一边掀开塞满干藤草的小院门,看到离家五年的孩子站在门口。

        他揉了揉眼睛,嘴里嘟哝了几声,以为自己眼花了。

        肯定是眼花了,春景这孩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从来没哭过,怎么会像这个年轻人一样没出息?

        然后他听到那个年轻人说:“老师,我在踏青大会上得了第一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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