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老太医一路上被白山连拖带拽，跌跌撞撞地进了吴王内宫，脚才沾地便又被推到了卧榻前。&1t;/p>
姬亮头也不回，一双眼睛尽望着榻上昏迷不醒之人，紧紧握着郭益谦的手，焦急问道：“太医，你看看上大夫这是怎么了？”&1t;/p>
老太医又往里凑了凑，奈何这室内帷帐重重，遮了光线，姬亮又整个人挡在前面，望闻问切一样也做不得。姬亮浑然不知是自己碍手碍脚，反而跺跺脚催促道：“你快给他看看！”&1t;/p>
这老太医也是见惯了这场面的，任姬亮急得跳脚他也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说：“君侯先让一让吧。臣连病人都见不着，怎么诊断？”&1t;/p>
姬亮不敢怠慢，忙侧身让开。这老太医的医术是吴国拔尖的，秦渭阳上次也全是靠他才捡回一条命。&1t;/p>
老太医坐过来，将手搭在郭益谦的脉门处，闭着眼睛细细判断。姬亮不敢开口扰他，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老太医的脸色，生怕瞧出一丝不妥来。&1t;/p>
此时这内宫偏殿中站了一地的大臣，秦渭阳过去扯了扯白山的袖子，白山会意，跟着他道殿外廊下来。&1t;/p>
杜锷瞧着他二人出去，也不近不远地站了过去。&1t;/p>
秦渭阳问白山：“怎么？上大夫受伤了？”&1t;/p>
白山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战场上刀兵相接，哪里能不受伤？”&1t;/p>
“可若是皮肉伤又怎么会昏迷不醒？是不是从马上摔下来，伤到了头？”&1t;/p>
白山想了一阵，道：“没有听军医说上大夫受伤啊？”&1t;/p>
秦渭阳也急了：“那怎么莫名其妙就昏过去了？”&1t;/p>
白山劝道：“上卿，咱们都不通医术，还是听听太医怎么说吧。”&1t;/p>
秦渭阳朝殿内瞟了一眼，见姬亮愁眉不展焦急万分的样子，好似把整颗心都挂在那榻上之人身上。&1t;/p>
这场景多少有几分眼熟。秦渭阳忆起数月前那个隆冬天气的黄昏，胸前那道伤口撕心裂肺地痛，生生把他痛醒了过来。尚未及睁眼便感到又一双温暖厚实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那人俯下身，口气里满是欣喜地唤道：“渭阳，你醒了？”&1t;/p>
秦渭阳记得那时他听见这一声轻唤，仿佛浑身的病痛都好了大半，当即就要挣起来。姬亮忙伸手按住他，道：“你别动。”&1t;/p>
又跪坐在榻前，一面握了秦渭阳的手跟他说话，一面吩咐窈窕琦华他们端些羹汤来。&1t;/p>
琦华看着姬亮这模样，忍不住笑道：“君侯今日才算真正笑了，天天来这里看上卿，总算是把上卿给看醒了。”&1t;/p>
秦渭阳心头一暖，眼眶一红，热泪直直涌上来。当时便想上天待他竟这样好，叫他还活着，叫他还看得到这一刻。&1t;/p>
姬亮见状，以为是他辗转间碰到了伤口，忙问道：“可是伤处又痛了？”&1t;/p>
秦渭阳直摇头，他自认极擅言辞，可是这番光景竟让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够说一说。只觉得这一时一刻，纵然叫他拿剩下的几十年岁月光阴来换，也没有不应的。&1t;/p>
秦渭阳想，那个隆冬的黄昏，只怕是他这一生最温暖的时刻了。&1t;/p>
他看着殿内来往忙碌的人，轻轻叹了口气。那样轻那样淡的叹息，好似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不过是在慨叹故事里的悲欢离合。&1t;/p>
那老太医搭了脉又去翻郭益谦的眼皮，摇着头对姬亮道：“君侯，上大夫只怕是中毒了。”&1t;/p>
“中毒？”姬亮讶然，又问白山：“可是吃了什么？”&1t;/p>
白山道：“君侯，我们在军中都是一样的伙食，怎么只有上大夫一个中毒了？”&1t;/p>
老太医说：“不一定是食物所致，刀剑上淬了毒也会让人中毒。”又道：“若真是外伤中毒，却好办了。”&1t;/p>
姬亮闻言立刻俯下身解了郭益谦的衣服查看，一旁卫熙突然道：“莫不是那个山越妇人？！”说罢便过来撩起郭益谦的衣袖，道：“那时有个山越妇人装病，引得上大夫去，趁上大夫不备，拿起匕便刺了过来。幸亏上大夫身手敏捷，只伤了手臂。臣等都以为不过是皮外伤，包扎一下便无事，岂料竟淬了毒。好狠毒的妇人心肠！”&1t;/p>
话说到此卫熙眼珠又一转，接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是没错的。你给了他活路，他却未必想要这活路，甚至还要断了你的活路。真真是留不得啊！”&1t;/p>
卫熙这番话乃是看着费文通等人欲追究郭益谦杀俘虏一事，而现在郭益谦中毒昏迷，又素来为姬亮爱重，便趁着这个时机将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说给姬亮听。此时姬亮盛怒之下必然觉得山越人人可恶可憎至极，费文通若再想追究杀俘虏一事，纵使姬亮不迁怒于他，也不会怪郭益谦。&1t;/p>
“君侯来看。”卫熙把那伤口指给姬亮与老太医。只见伤口极细极长，虽已止血，但尚未愈合，黑黑细细墨线一般长在郭益谦手臂上。&1t;/p>
老太医托起郭益谦手臂，按了按，说道：“并不见肿胀，也没有溃烂，一时间倒不好用药。”&1t;/p>
姬亮一听这话心中一凉：“太医，不用药他怎么能好？”&1t;/p>
那老太医也不应他，兀自拿了柄小刀伸到灯火上烤了一烤，再往郭益谦手臂伤口上一刀割下，一时竟不见血冒出来。老太医从窈窕道：“快，拿只白玉盘来！”&1t;/p>
窈窕依言捧了白玉盘来，老太医把郭益谦手上伤口朝着那白玉盘，十指用力，一点点挤出些血滴在盘中。那血先是腥臭浓黑，而后越挤越淡，待成了正常的鲜红色，老太医才住了手。拿止血药往伤口上敷了，包扎妥当后对姬亮道：“君侯，上大夫这手上的毒，目前看来是除了，但是他为什么不醒，臣一时也拿不准。”他端过窈窕手上的玉盘，说：“不过君侯莫急，天下万物总是相生相克，只要是毒便没有解不了的。这些毒血待臣拿回去好生研究，必能想到解毒之法。”&1t;/p>
姬亮心中虽急，却也毫无他法，只得点头应了。&1t;/p>
天色将晚，群臣都纷纷散了，秦渭阳只觉心头烦闷，不欲与人说话，便独个远远走在后头。&1t;/p>
出宫之后也没有回费文通府上，而是嘱咐仆夫一路往湄水边上行来。&1t;/p>
他只觉心中有块石头重重压着，透不过气，挣不开身，神思倦怠，如垂暮之人。加之暮色四合，更觉伤感，望着那金乌西沉，只叹道：“便是舍不得又如何？终究也留不住。”&1t;/p>
他一个人愣愣在水边徘徊许久，忽地走至一处石矶上负手而立。放眼看这滔滔湄水至西而来，连绵东流，两岸青山崔巍，雄奇峭拔。这番鬼斧神工，造化神奇的豪壮景色，叫他心中沉闷郁结之气为之一散。&1t;/p>
水声哗哗从他脚下奔流而去，清冽宜人，一时玩性大起，对那仆夫道：“你去那边枕江楼买些酒来！去去！”&1t;/p>
一面自己撩起下裳围在腰间，除了鞋袜，将一双脚泡在水中。这时节的水不觉刺骨，只觉清凉，秦渭阳斜倚在石头上，舒展的筋骨躺了下去。&1t;/p>
仆夫沽酒而回，秦渭阳提过一壶仰头便灌。一壶喝完又唤了仆夫再去，仆夫见他已有醉意，劝道：“上卿醉了。回府吧。”&1t;/p>
“回什么府？”秦渭阳笑嘻嘻看着他，“难得自在一回，回什么府？回去做个温良谦恭的上卿？有什么意思？平日里不是那副样子么？我早腻了！”又指着仆夫道：“你快去！”&1t;/p>
仆夫无法，只得返身再去，却又不放心他一个人赤足站在水边，频频回头张望。&1t;/p>
岂料秦渭阳竟然在水中一个人嬉戏起来，仿佛有什么极开心的事一样，大笑连连。玩儿得累了，便在石头上靠一靠，歇一歇，歇够了，就又在水中又笑又闹。&1t;/p>
仆夫摇了摇头，好在这一段多有浅滩，倘若他不往深处走，倒还无妨。他一面想着，一面加紧脚步去买酒。&1t;/p>
秦渭阳一个人在水边玩儿得兴起，冷不防背后有人一把抱住他，将他拖上岸来。&1t;/p>
秦渭阳骇得猛然回头，眼前之人倒也认得。笑道：“杜锷，是你。”忽而又变了张脸，挣出杜锷怀抱，道：“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1t;/p>
杜锷也不生气，道：“上卿醉了。”&1t;/p>
秦渭阳怒道：“我醉了又与你有什么干系？！”&1t;/p>
杜锷不应他，一把把他打横抱起，抱回了轩车上，又将鞋袜给他穿好。&1t;/p>
秦渭阳愣愣地看了他一阵，忽地夺过鞋袜自己穿好，又整了整衣冠，如往常一般端坐在车中。&1t;/p>
杜锷看他这样，忍不住道：“我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1t;/p>
秦渭阳扬起唇角浅浅一笑：“多谢杜校尉，若不是你来的及时，只怕我酒兴上头掉到湄水里也没人知道。”&1t;/p>
杜锷看了他许久，竟一把将秦渭阳带进怀里，紧紧搂着他，道：“我知道的上卿何等冷静自持，怎么今日却跑到这湄水边上痛饮狂歌来？”&1t;/p>
秦渭阳也没挣扎，自暴自弃一般任他抱着，淡然道：“你知道的上卿？你我不过数面之缘，中间还夹着一刀之仇，你知道的上卿？你知道什么？”&1t;/p>
杜锷将他抱得更紧：“便一时不知道，一世过去，也总会知道的。”&1t;/p>
话说至此，秦渭阳玲珑心窍，又岂能不知他心意？但心头却是半点澜漪也没有，既不惊惶，也不欣喜。 &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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