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一口气把土豆吃完了
到了阿里的何帅，吃了一大碗水利局技术员李进送来的羊肉汤后，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中午睁开眼，看见几束太阳光从又厚又小的窗户射进来，无数沙尘颗粒在刺眼的光束中飘浮,他咳了两声，爬起来穿好衣服去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往里一拉，一堆半人高的沙丘倾刻间涌进来埋住了他的腿，闭上眼睛剧烈咳了许久才把腿从沙堆中抽出来。他跳上桌子从后窗翻了出去，殊不知一翻身却上了自家的屋顶。原来，昨晚刮了一夜大风，吹来的沙土把房子埋了大半截，后墙的沙土已堆积一人多高，举目望去整个狮泉河镇都半掩在沙海之中，不知是城镇移居到了沙漠中，还是沙漠搬迁到了城市里。&1t;/p>
何帅站在高高的屋顶上，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沮丧地抓起一把沙土，紧紧抓住，又慢慢松开，脑子里一片混乱。对风沙习以为常的狮泉河人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会儿，窃窃私语几句，又各自进屋了。&1t;/p>
怎么逃跑，如何生存？何帅坐在屋顶上翻来翻去思考着这两个问题。为了追求刺激感来到西藏、来到阿里，这一路已经死去活来好几回了，再回去感受一次死亡的狰狞也没多大意思。生，生存，如何在阿里生存下去显然比回去再去体验一次死亡的滋味更具有挑战性。当然，这个生，绝不是简简单单地活下去，是要活出滋味、活出质量、活出意义！可怎么才能活出滋味、活出质量、活出意义呢？当然要干点什么，可干什么呢？自己学的是水利专业，当然要建几座水电站，修几个像样的水利设施再风风光光走了！可面对茫茫戈壁荒滩，自己又能做什么呢？&1t;/p>
氧气有限，体力不支。何帅的头都想痛了也没有找到答案，模糊记得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的结果是想撕掉口袋里的报到介绍信一走了之。他开始后悔了，怀念起在家里的好日子来。&1t;/p>
他呆呆坐了一会从窗户爬进屋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坐起来看见沙堆一点点变小，翻身下床看见李进在外面铲沙。何帅说：“铲啥，说不定晚上再来一阵风就干净了！&1t;/p>
“要是不来一阵风，这门也关不上，明天你就冻成冰雕了！”李进边铲边说。&1t;/p>
何帅没再说话。由于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就跳上桌子从窗户翻出去，拿起工具和李进一起干了起来。清理完黄沙，何帅闻了闻一身臭汗味，问：“哪有澡堂？”&1t;/p>
李进手一摊：“哪也没有！”&1t;/p>
何帅摸了一下已经有酸味的头说：“带我去狮泉河吧！”&1t;/p>
李进大笑起来：“你以为这里叫狮泉河就可以游泳洗澡啊？”&1t;/p>
何帅垂头丧气说不出话。不一会，李进提来一个铁皮炉和半袋牛粪，又端来一个脸盆提来一个桶，朝门外指了指。何帅跟着他走了很远，来到一条结冰的河沟。李进拿起铁镐用力敲打冰块，让何帅把砸下来的冰块装进水桶。他俩把冰抬进屋，李进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扔给他，说：“用牛粪烧水！”&1t;/p>
用牛粪烧水？闻所未闻。何帅对着半袋牛粪了愁，他捂着鼻子，用筷子把牛粪小心地夹到火炉中，划着火柴。几乎用完了一盒火柴也没点着牛粪，当剩下最后两根火柴时，他急中生智，扯下桌子上一张旧报纸揉成团放进炉中，这才慢慢引燃了牛粪。终于有了火，融化了冰，烧热了水。他围着炉火洗了头又擦了把澡，算是洗掉了一路上的仆仆风尘。&1t;/p>
牛粪其实就是一包草，很不耐烧，很快就烧去一大半牛粪。头还没有烤干，突然灯灭了，外面轰隆隆的电机也停止了响动。他看了看表，正像李进说的那样：每天晚上9点就停电。他用余温烤着湿漉漉的头，身子离火越来越近，看见炉中最后一点光亮消失才钻进了被窝。&1t;/p>
被子不薄，为什么还是感觉冷。何帅翻了个身，看见窗外投下一束明亮的光亮把炉子照得清清楚楚，他以为又来电了。爬起来看见一轮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圆圆的、大大的，像探照灯一样刺眼。他从未见过这么亮的月亮，比家乡中秋的月亮还圆还亮，天空那么蓝，都能看见雪白的云朵。他好奇地在窗前看了好一阵，身子冷得抖起来才重新回到被窝。躺下就情不自禁思念起了家乡，家乡的月亮，月亮下的桂花树……&1t;/p>
第二天起床，他小心地往里拉门，担心沙丘又会排山倒海地冲进来。但是这次门很轻松地打开了，地面很干净，一轮红日从东边探出头来。门边用报纸包着一团东西，打开一看，是七八个土豆。他赶紧点上最后一根火柴，用所剩不多的牛粪烤熟了土豆。想起李进对自己的关照，本想给他送两个去，可是忍不住先吃了一个，结果，一不可收拾，一口气把土豆吃完了。看着一地的土豆皮，他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1t;/p>
何帅吃饱了摸摸肚皮站起来，打开门看见地上又有一包东西。简直是芝麻开门的惊喜！他赶紧拿起来，是两个小小的月饼。他怀疑地看看后墙和窗户，揣在怀里向办公室走去。&1t;/p>
何帅走进办公室，见李进已经在为自己打扫桌子了。办公室是和自己宿舍一样的厚墙小窗，光线不好，没有多少热气更没有人气，地面坑坑洼洼的，桌面厚厚一层灰。&1t;/p>
李进把抹布翻了个面，说：“两天不清理就被沙漠占领了！”&1t;/p>
何帅拿起扫帚说：“用抹布怎么行，我看得用扫帚扫！”&1t;/p>
李进笑道：“你这张办公桌前后来过三位小伙子，来的时候都是意气风，踌躇满志的。可都没坚持多久，全跑了！”&1t;/p>
何帅停下来看着他，说：“我昨晚也想了一夜，怎么逃！”&1t;/p>
李进以为他在开玩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当然，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一看就是想干点大事的年轻人！”&1t;/p>
“我，想干大事？”何帅自己都不相信。&1t;/p>
“我说错了吗？水利系的毕业生，自愿选择阿里，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不想建几座水电站再走？”见何帅不说话，他又说：“昨晚去敲你的门，看你已经睡了，本想把月饼放在你门边，又担心被沙埋了，所以今早才给你送去，吃了没有？”&1t;/p>
何帅从怀中掏出月饼说：“土豆都吃饱了，月饼就吃不下了。本想给你送几个土豆的，可是没想到嘴馋，一下子全吃了！”&1t;/p>
李进大笑起来：“还给我送土豆，土豆也是我送的！”&1t;/p>
何帅脸一红说：“我还以为是圣诞老人呢!”&1t;/p>
“是不是过糊涂了，连中秋节都忘了？”&1t;/p>
何帅想起昨天梦幻般的月亮，说：“这里的月亮又圆又亮，我还以为是探照灯呢！”&1t;/p>
李进的双手冻得拿不住抹布，不停地捣手，说：“只要愿意，在这里你可以每个月都过一次中秋佳节。”&1t;/p>
何帅把沙土扫进簸箕，问：“那么早就停电了，晚上都干啥？”&1t;/p>
“看书，想心事。要不就聚在一起打牌，讲鬼故事。”&1t;/p>
“你们怎么烧牛粪呢？”何帅好奇地问。&1t;/p>
“牛粪还是奢侈品，都是用汽车从外面运来的。”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来。&1t;/p>
李进给何帅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局长！”&1t;/p>
何帅赶紧伸出手去：“本来应该是我先去你那里报到的！”&1t;/p>
局长笑道：“听说我们这里分来了一个大学生，昨天我就要去看你，可李进说你走了好几天的路，让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就没有去打扰。怎么样，觉得阿里如何？”&1t;/p>
何帅违心说：“挺好的。就是风沙太大，把房子都埋住了。” &1t;/p>
“狮泉河过去全是茂密的红柳林，望不到边，可没几年人们就把红柳烧光了，根都被套上铁丝用汽车从土里拉出来烧了。慢慢的，林地变成了荒漠戈壁，再也不见绿色，每年冬春之季，黄沙漫漫，遮天蔽日。” 局长想找地方坐，可椅子上全是沙。 &1t;/p>
“为什么不引水灌溉，治理风沙，恢复红柳林？”何帅问。&1t;/p>
“阿里地处藏西北，夹在喜马拉雅山和冈底斯山脉之间，又处在羌塘高原的核心地带，干旱少雨，生态环境恶劣，严重制约了农牧业展，而我们的水利建设又十分落后，矛盾突出啊！”&1t;/p>
何帅不知道局长说的缺水到底有多缺水，想不通雪山众多、水源丰富的地区还这么缺水。问：“这里不是叫狮泉河吗？”&1t;/p>
局长笑了起来：“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马泉河，这里的河多了，可是都是季节性河流。全年降水量极少，还不均衡，每年1o月到第二年的4月降水量占全年的15%，而5月到9月则把全年85%的雨都下完了，没有水利设施调节，夏季暴雨成疾，洪涝水灾严重，冬季又寒冷干燥，风沙肆虐。”&1t;/p>
“为什么不多修几座水电站？”何帅觉得奇怪。&1t;/p>
李进抹干净一个椅子，给局长指了指。&1t;/p>
局长坐了下来，说：“十几年前，总理就亲自批示过，要在阿里修建水电站。无奈这里地质条件太差，常年覆盖冰雪，冻土层深达几十米，又处在地震多地带，建水电站的成本太高，技术要求达不到啊！”&1t;/p>
“这么说，我们这里一座水电站也没有？”何帅忧心忡忡。&1t;/p>
“后来，专家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在孔雀河上修了一个小型水电站，可只能用来照明。后来建成的扎达和日土两个微型电站，电量也只有2o千瓦，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门土倒是建了一座15o千瓦的电站，可电不到一天就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跑了！”&1t;/p>
连总理都没有办成的事情，我何帅又能如何？何帅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屋顶一闪而过要留下来的念头太不切实际了。过去惨淡，未来迷茫，自己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1t;/p>
局长站起来说：“这下好了，有你们这样有知识、懂技术的年轻人来了，阿里就有希望了。只要解决了技术难题，建水电站是迟早的事情。我盼望着你们能在这里创造奇迹啊！等你休息好了，让李进带你四处看看，熟悉一下环境！”&1t;/p>
局长走了，何帅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靠在椅背上不说话。&1t;/p>
李进把一沓报纸扔给他，说：“别忧国忧民了。”&1t;/p>
何帅抓过来一看竟然是两个月前的报纸，一脸惊讶。&1t;/p>
李进说：“从拉萨到阿里的报纸和信件，快的话两个月，慢的话一个冬天才能到！”&1t;/p>
虽然“逃”这个字一直在唇齿间呼之欲出，但是每每想起李进说自己是“想干点大事的年轻人”和局长说的“我盼望着你们能在这里创造奇迹”何帅就没有勇气去想“逃跑”的事情，他决定留下来看看再说。&1t;/p>
看了两天报纸，他央求李进：“带我去转转吧！”&1t;/p>
李进说：“正好，我要去北干渠，带你去看看！”&1t;/p>
何帅跟着李进来到狮泉河北岸的一个村落。走在高低不平的土石坡上，看到河谷冰封千里，白茫茫、光秃秃的田地像一个世纪没人耕种，何帅心里愈来愈恐慌。李进指着一条在干枯黄草中时隐时现的水渠说：“局长说，今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条干渠重新修筑加固好，确保开春后能投入使用！”&1t;/p>
何帅看着残破不堪的水渠，问：“这就是我们的水利设施？” &1t;/p>
“这条五公里长的干渠，由于年久失修已无法正常使用。过去都是村民自己组织人力，小打小闹维护一下，凑合着用了好几年。今年坍塌的地方太多，水已经灌不到田里了。我们好不容易要到了钱，一定要组织村民抓紧抢修，确保开春不耽误生产！”&1t;/p>
何帅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出话。如果决心留下来，事业就要从这五公里残破的水渠开始。他又开始思考逃还是留的问题来。&1t;/p>
李进说：“这个干渠你得好好勘测设计下，做个样板让大家学学，再不能像过去那样的豆腐渣工程，水一冲就毁了！”&1t;/p>
何帅头也没抬：“还没裤腰带长的干渠还需要勘测设计？”&1t;/p>
李进安慰道：“明年我们准备在这里建一座提灌站，到时你就有用武之地了！如果还能建一座水电站，那你就是功臣了。”&1t;/p>
何帅没有心思想干渠的事，看了看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的李进，问：“怎么没见过你老婆呢？”&1t;/p>
“离了！孩子也给她了。”李进低头看着地上的乱石块。&1t;/p>
“为什么？”何帅觉得他的样子令人心酸。&1t;/p>
“寸草不生的地方女人怎么呆得住？”李进抬起头，叹了口气说：“我也是水力专业毕业的，不说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起码也要建一个像样的水电站再走吧。可是，整整等了七年也没等到机会。我想总有一天我能等到技术成熟、资金充足的那一天。所以，我决心在这等下去。可是她不愿意等！”&1t;/p>
“你孩子多大了，你不想他吗？”&1t;/p>
“想，怎么不想。儿子今年都五岁了，可我只见过他两次，去年回去我让他喊我爸爸，他看见我就吓哭了，钻到床底下半天不出来！下次回去，我一定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在外面洗个澡，换换衣服，刮刮胡子，多陪他一段日子。”&1t;/p>
何帅看着他，有些难过，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1t;/p>
李进突然笑了一下，好像过去的等待终于有了回报：“你来了，我就看见了希望。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攻克技术难题，在雪域高原建起一座座岿然不动，享誉世界的水电站！”&1t;/p>
何帅不敢看他，呆呆地盯着枯草，风把它们吹倒又立起来、立起来又吹倒。心中虽然还想逃，可一想到逃脸就红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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