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冬篇·是非曲直
明月的清辉照耀在一名穿着囚衣的女子身上，那女子却往阴暗的角落里靠了靠，身上再无半分月光。
月亮如此皎洁，就不要落在泥沼沟渠之中了。
那女子倚靠着冰冷的青砖墙，阖目，脸上无悲无喜，如同已经死了一般。
一片乌云遮蔽了月亮，这小小牢狱，再没有了半分光明。
坊间一直有人调侃，这汴京城里的各色妓、女，不下万人，为空虚的肉、体和寂寞的灵魂提供短暂的温柔乡。
青楼瓦舍，也分三六九等，那最低等的，就是私窠子，一百文钱，就能买一个销魂夜。那最高档的，自然是以鸡儿巷为首，人称其为“销金窟”，一万两一夜，也是有的。怕是天上的财神爷，掉入了这个温柔乡，也是得扒下来好几层皮。
这西鸡儿巷，又以丽春院为首，这儿的姑娘们，能文词，善谈吐，亦平衡人物，应对有度，而且“夫善乐色技艺者，皆其世习，以故丝竹管弦艳歌妙舞，咸精其能”，养的竟比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些。
但这仅是外面看着光鲜靓丽，谁又清楚，这里子，又是如何的肮脏不堪。
除夜，旁的酒肆茶铺都早早打烊了，唯有这鸡儿巷里的青楼瓦舍，竟是一刻都不停歇，笙歌不断。
此时，因在这丽春院出现了朝中大员的命案，再不复繁华萎靡、醉生梦死的景象，一众官兵把守着，红灯笼映着，竟透露出几分诡异的气氛。
张叔夜细细地查看了命案发生的所在地，丽春院里的最大的雅室，醉春风。
这雅室分为内外两个区域，外间是宴饮的地方，摆着一张极大的雕花楠木八仙桌，桌上原本的珍馐玉盘此时沦为了残羹冷炙。
张叔夜问：“今日都有哪些人来参宴？”
欧阳慕一边指着坐席，一边说：“一共有八个人，夜宴的主位，正是杨尚书，他左手旁，是柳飞飞。右手旁是武骑尉谢峰，往后依次是是丽春院的姑娘兰香、丽春院的姑娘茵草、丽春院的姑娘菊仙、丽春院的姑娘云仙、还有丽春院的老鸨。
欧阳慕继续道：“案发时，杨尚书喝多了，席间便要拉着柳飞飞亲热，当众就要做起那档子事来，后几个人看不过去，就被武骑尉谢峰和老鸨搀扶到屏风后的床上。
据那在场的人所言，听闻不多时，杨尚书忽然大叫起来，他们没当回事，后来觉得没了声。那老鸨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唤柳飞飞，柳飞飞也不回话。她进来一看，发现杨尚书翻了白眼，嘴唇发紫，脸色铁青，她用手一叹，已是没气了。”
张叔夜与欧阳慕已经走入了内室，欧阳慕指着床角说道：“那柳飞飞，从始至终，手中一直攥着那条白丝带，看起来，就应该是勒死杨尚书的工具。”
张叔夜沉思不语，他见地上还倒了一盆兰花，泥土都摔了出来。
“这盆花是谁弄倒的？”
欧阳慕略一思索，“这个我没注意，回去问问那几个人。”
这时，一位下属上前说道：“大人，仵作查验的结果出来了。”
张叔夜连忙问道：“如何？”
仵作回答：“死者眼睑出血，嘴唇发绀，尸体内部出现血液呈暗红色流动状，内脏淤血，属于窒息而亡。”
“身上除了脖颈上淡淡的勒痕，再无外伤。”
“是否有中毒的痕迹？”
那名仵作摇了摇头，“无中毒痕迹。”
欧阳慕说道：“我已让人去查验了这席间的所喝的茶、酒、一应菜品、还有所用的筷子、酒杯等器皿，所验结果均是无毒。”
张叔夜皱眉。
欧阳慕：“现下，估计官家已经知道此事了，这杨玮是朝中一品大员，他在除夜离奇死亡，官家定是要我们尽快给个准确的说法。从现有的人证、物证来看，却是那柳飞飞用那白绸带在床上勒死杨尚书所致。”
张叔夜沉声：“不急，我总觉得这事还有纰漏，且等我再去提审柳飞飞再作定夺。”
赵珺用了隐身术，快步来到女牢狱，在最里面的一间牢狱之中，见到了被独自关押的人。
她就是柳飞飞吧，即使身处牢狱，蓬头垢面，衣衫肮脏，也难掩倾城之色。
霎时，柳飞飞睁开了双眼，即使赵珺是隐身状态，但仍然感觉和她有了一刹那的对视。
阿彻：“这女人没杀过人。”
赵珺同意。
此地虽不在她的神力范围内，但她此时作为一个神仙，有“望气”的天赋技能。就像凡间有相面者，能根据人的长相判断这个人善恶忠奸。
神仙的“望气”更胜一筹，只要看到环绕在一个人身上的光晕，就可得知此人是善是恶。良善之人身上的光晕，是淡淡的白色。而凶恶之人的灵魂，身上的光晕则是浓重的黑色，所犯下的罪恶越多，黑色就越凝重。
此女子身上的光晕皎洁如天上的明月，倒真如卜至道所说，这柳小姐心地善良，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看来，这柳飞飞没杀过人，的确是冤枉的了。
阿彻：“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赵珺：“既然我知道她没杀过人，自当是要为她洗净冤屈。”
正当赵珺欲以神识与柳飞飞沟通之际，这牢狱中竟传来了脚步声，赵珺心中一紧，眼见隐身术就要消失，只能先躲避在牢狱里阴暗的角落中。
脚步声临近，来人正是上个时辰还在吃水饺的张叔夜。
他伫立在牢狱前，微叹了口气：“柳小姐，好久不见。”
赵珺心中疑惑，这俩人之前认识？
柳飞飞睁开眼，见是他，心中也不由得为之一动，故人再次相见，她却如此不堪……
她沉默着，并不说话。
张叔夜：“我一个人前来，不是以开封府尹的身份问你。而是以故人的身份问一问，你真的勒死了杨玮吗？”
“开封府尹、故人，这两者又有何区别吗？”柳飞飞说出了第一句话，她的声音本似林籁泉韵般轻柔悦耳，此时听起来，却像是即将消散的一缕青烟。
张叔夜肃容道：“你不要有任何的忧虑，你若没有杀人，我定会还你清白。”
柳飞飞听到“清白”这二字，忽然笑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一人的清白，又有何用？”
她的声音，像是坠入了万丈深渊之中：“你也不用还我清白，我是杀了人。”
赵珺十分疑惑，这柳飞飞明明没有杀过人，为何要承认自己杀了人。
会有人蠢到把命案揽在自己身上。
除非她不想活了。
赵珺沉吟半晌，如果柳飞飞真的不想继续存活在这个世上，她也不会干涉。
毕竟，选择赴死，也是一种自由。
阿彻：“这女人都承认自己杀过人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撤了？”
赵珺：“再让我确认一件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有时候，人选择轻生，并非是不想活下去，而是走投无路，死是唯一的选择。
但对于她这个死过的人而言，死并非解决之道，死亡并不是逃避的手段，而是最终的惩罚。她不想让一个无辜的人，枉死后灵魂在生死界受到折磨。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确认柳飞飞到底还有没有求生的欲望。
赵珺走出了女牢后，隐身术也消失了，她犹豫片刻，决定再捏一个隐身术，去找卜至道探一探口风。
阿彻：“你疯了，这隐身术不能连续使用！否则对根基有极大的伤害。”
“人命关天，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这隐身术对神力消耗极大，她用着仅剩的灵力再次催发隐身术，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水，等到身体变透明，摇摇晃晃地走进了男监牢。
“喂，喂，卜至道。”
卜至道此时已经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有人叫自己，睁眼一看，眼前空无一人。
“谁，谁啊？”他的声音有了几分颤抖，难道是这个牢房里冤死的鬼魂？！
“咳……我是灶神爷，如你所知，我有监察人间善恶的职责，本神下界游历，了解到那柳飞飞姑娘，确是被人冤枉，她没有杀人。”
卜至道一听这，心中顿时涌生了万丈豪情：“我就知道！柳小姐心地纯良，定不会做那杀人的事情！灶神爷，你可一定要为柳小姐洗刷冤屈啊。”
“咳咳……自当如此，不过，本神且问你，你可知柳小姐可喜爱什么吃食？”
“啥？”那卜至道懵了，不是问洗刷冤屈的事，怎么绕到吃食上面去了？
“对，就是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你快点告诉本仙。”
“哦……”其实卜至道与柳飞飞并不相熟，他俩只见过一次面，更准确地说，是卜至道在一次茶席上，曾惊鸿一瞥见过柳小姐的侧颜，当下再难以忘怀。
后得知柳小姐不光有倾城倾国之色，文采也极高，他曾拜读过一篇《如梦令》，其中一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出自南宋词人严蕊《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清新脱俗，全不似浑浊男子的浓词艳曲，令他深深拜服。
自此之后，卜至道就将柳家小姐奉为天上谪仙，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这句话用在卜至道对柳飞飞的狂热崇拜，再恰当不过。
“我……我想想。”
“快点！”赵珺催促道，她的神力已经要消耗殆尽。
“哦哦，我想起来了，柳小姐爱茶！她的点茶技艺极高，她和柳宰相都极爱茶道！”
“呃……除了吃茶，柳飞飞还喜爱吃什么吃食吗？”赵珺有些尴尬，自己可不会什么点茶。
“没了……”在他印象中，柳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吃茶这种文雅的事还配的上她。
“好吧，不说这个了，你听人说，你在开封府击鼓鸣远，称真正的幕后黑手是高太尉，你为什么这么说？可有证据？”
卜至道愣愣地说：“没证据，我直觉。”
“……”
卜至道：“神仙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的直觉啊，从小到大，我的直觉可准了，我靠着我的直觉，押中了春闱的题目。”
其实，除了直觉，他还知道一件隐秘的事情，不过为了保全柳小姐的名声，他并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口。
“对了，神仙大人，您既然是神仙，应该比我明察秋毫，怎么反过来问我？”
“咳咳……本神查清来龙去脉，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总之，神仙大人，你就相信我吧！这幕后黑手，一定是高太尉！”
“只要扳倒他，才能洗刷柳小姐的冤屈，才能洗刷柳家上下三十余口的冤屈！”卜至道激情奋昂地说。
牢狱卒听到了声音，大骂道：“你奶奶个腿的，再那大吼大叫什么！”
赵珺见时间不多，今天只能先到这里了，“卜至道，你好好保重，别再搞绝食抗议了，你就算饿死了也没用！好吃好喝，才能保存力量和恶人抗争，听见了没有！”
“是、是，我知道了。”卜至道连声应道，看到地上那盘水饺还冒着热气，肚中早已饥饿，便撒开膀子大吃特吃。
爷爷，爷爷，你看，这个世道还是有善恶之分，有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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