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最后，来凡楼喝杯喜酒吧
我到底是谁？
是被母亲的憎恨的儿子、金国尊荣的太子、至高无上的杀神、抑或是一个普通人溪望。
跪在地上的溪望，低声笑了起来，他发觉自己可笑的一生，一直在追问这个问题。
他仰起头，猩红的双眼看着高高在上的杀神，在另一个自己的眼中，他不过是个幻影，一个受人操纵的悬丝傀儡。
他到底是谁，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抑或说，他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自己。
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幽冥之主，还是她身边的一个普通人，一个劈柴挑水的伙计，过着庸庸碌碌的一生。
黑暗之中的杀神眼中波光一动，人永远渴望权力，哪怕明知权力是至毒的鸠酒，任何人也会甘之如饴，他太了解自己了，一切皆为定局。
就在最后一刻，赵珺的忽如其来的出现，成为这盘定局之中唯一的变数。
“跟我回家吧。”赵珺一如初见，向他伸出了手，温柔坚定地看着他。
家，我有家吗？
溪望猩红的双眼注视着赵珺，在她清澈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记起来了，那天春日在杏花岗溪边，他是一个被顽童欺辱的傻子，一片混沌之中，他浑浊的神智看到她温柔的身影，笑着对自己说：“我这里有槐花饼，给你吃好不好？”
夏夜里州桥明月，秋日里的七夕庙会的烟火，冬天里漫天飞雪的围炉夜话，有关于她的一切，都似那一场暗香浮动的梅花雨扑面而来。
人都说，只是失去过才会懂得珍惜。他已经失去过她了，无论是过往，还是未来，他都已体验过那如行尸走肉般的人生。
他原本猩红的双眼逐渐变得清明，抬头仰望着至高无上的另一个自己，眼中不再愤怒、不再迷茫，而是平淡之中带着一丝怜悯。是的，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可是，当你的敌人全部死去之际，只剩下无法摆脱的孤寂啃食着仅剩下的自由意志。
他宁愿做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蝼蚁，而非一个高高在上等待着风化成齑粉的雕像。
他的双瞳恢复清明，身体逐渐恢复了知觉，他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不是被人操纵的悬丝傀儡！
他就是自己！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他对抗着来自杀神巨大的压迫力，咬紧牙齿，浑身骨骼咯吱咯吱的响，额头不断冒出了汗水，双目眦裂，没有人可以定义自己。
唯有自己才能定义自己。
身边的赵珺并没有强行去帮助溪望站起来，她知道，此事关于他自己的选择，即便是她也不能去干涉。
似是跋山涉水之险难，溪望终于站了起来，他握住了赵珺的手，坚定地说道：“我们回家。”
赵珺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眼眶的泪珠不停地打转，内心却实在欢欣，她用力地点点头，“嗯！”
杀神垂眼看着这一切，不由得讥讽一笑，“赵珺。”
他说过，这场游戏没有赢家。
“若是你带他走了，改变了他成为杀神的命运，这个世界失去了支撑的幽冥之力，就会立刻毁灭，所有人都会消失。”
“凡楼，汴京城，还有你所珍惜的伙伴，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即使这样，你也要带他走吗？”
杀神平淡的语气，陈述着一个既定事实，这是他创造的世界，一念之间，他便可毁灭这个世界。
溪望的脚步一滞，眉头一皱，紧握的手心却传来她坚定的温度，她并不回首，清丽的声音朗声说道：“我从来不相信，牺牲一个人就可以让其他人过上好日子。若是只有这般，他人才能生活，就算是幸福也是染了血的，这样的世界不要也罢。”
她背对着杀神继续说道：“还有，一千年前你问我的问题，现在我回答你。”
杀神的呼吸一滞，一千年前，自己曾经问她，是否当时后悔把他救活了。
“我不后悔。”她说罢，紧握着溪望的手大步流星向前。
她早已明白，金灭宋乃天下大势，即便是她不选择救他，依旧会有别人承担起他的命运。
更何况，她轻轻笑了，红薯、辣椒、芸娘，甚至连自己能够突破凡楼五星级的限制，诸般奇迹，她已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前世因，后世果，谁又能堪得透？
待二人走后，幽冥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吞噬一切的寂静。
“你比我幸运。”他淡淡地说道，嘴角浮现一丝释然的笑容，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慢慢的消逝，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腊月二十四，汴京城又是一场大雪。
虽是小年，却因金兵马上就要攻打，汴京城人惶惶恐恐，走的走，逃的逃，因而这日，街上冷清得紧。
漫天风雪之中，一人带着斗笠穿着木屐子艰难地行走，此人正是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家的王小三。时隔一年，他又冒着风雪来到了城东的灶神庙前来祭灶。
推开柴门，他认真的擦灰、清扫，供桌上的泥塑的灶神像仔细地擦拭干净，他虔诚地点了三炷香，口中念叨：“灶君，时隔一年，俺又来给您老人家祭灶来了。”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在火盆中点燃金元宝、纸钱纸马，空落落的庙中，只闻风声，他望着火光自言自语道：“灶君，您老人家知道吗？金兵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城里闹得人心惶惶，能走的都走了。”
他叹了口气道：“俺大哥、二哥都往杭州跑了，可是俺老娘不想走，说甚么她死也要死在汴京，老娘不再，俺也不走，俺也舍不得汴京城啊，舍不得俺家的店呀！”
说到这，他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比起上面两个哥哥，他是打小长在汴京城里的，对汴京城的感情更是深厚些。他上面两个哥哥已经带着家眷往南边跑了，唯有他这个老幺守在老娘身边。忽如一夜，他似乎从那个游手好闲的少年一下子成长为顶天立地男子汉。
独自哭了一会，发泄了心中的悲痛之情，王小三心中好多了，长舒了一口气，将怀中的糖瓜掏出来，放在火上融化：“俺们还是有希望的。昨天老天爷显灵了，那刚种下的红薯秧子一夜之间全窜出来了，还结了好多的果子，个头大极了，留在城里的人不怕饿肚子了。”
糖瓜融化好了，就剩下给泥塑的灶君像抹在嘴唇上：“灶君，吃了俺家的糖瓜，您老人家多多保佑俺们一家。”
忽而，王小三想起一年前把自己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她现下如何了，听老娘说，她好像是当了凡楼的大掌柜，可真是了不起。
“好，我答应你！”
寂静之中，忽然蹦出了一个声音，把王小三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声音尖细地喊道：“谁啊，谁在那装神弄鬼？！”
台子上跳下来一个人。王小三借着微弱的火光定睛一瞧，可不是那个去年吓自己一跳的姑娘吗！
“怎么又是你！”王小三又气又羞，怎么她又吓自己一跳！
赵珺笑眯眯地跳下来，用手擓了一点融化的糖瓜，尝了尝，真甜。
她笑着说道：“不是你让我保佑你的吗？”
王小三哼了一声：“俺是给灶君说的，你别占俺的便宜。”他瞅见了她身后还有一人，好奇问道：“这人谁啊。”
赵珺笑眯眯说道：“我相公啊。”
溪望一怔，刚才她喊自己相公？
王小三“哦”了一声，“你成亲了啊。”
赵珺嘻嘻笑道：“还没成亲呢。小三哥，择日不如撞日，麻烦你为我二人主持个婚礼仪式吧。”
王小三一脸懵逼？？？？现在？？主持婚礼？？这女人疯了？？？
溪望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满脸含笑道：“小三哥，麻烦你了。”
王小三的嘴角抽搐，这都是什么事啊。
外面漫天的风雪，在小小的皂君庙中，在微弱的火光中，仅有一位王小三作为见证，赵珺与溪望正式结为了夫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无需多言，他们早已心心相印。一饭之恩，两个槐花饼，一生挚爱，一世相随。
王小三咳了一声，打破了小夫妻俩含情脉脉的眼神交流，说道：“赵姑娘，俺也没什么准备，这就算俺给你们小夫妻俩的份子钱罢。”
说罢，他将怀中的那包糖瓜递给了赵珺，赵珺喜道：“多谢小三哥！”
“今天晚上，若是方便，还请到凡楼喝杯喜酒来！”
“大家，我俩回来了！”赵珺和溪望冒着风雪，手拉着手一路跑回凡楼。
众人见到她二人，忙上前说道：“掌柜的，你到底去哪了，可急死我们了！”
白虎神君看到她来了，眼睛一亮，这个女人赌赢了，她果然命大。
冒着风雪一路跑来，赵珺略微有些喘，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道：“大家听我说，有件事告诉大家。”
她高高举起紧紧握着溪望的手，二人对视一笑，“正式向大家介绍，这位我的夫君，我是他的娘子。”
众人听闻后，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都笑了，其实，他们早就料到二人会走在一起。
柳兰舟喜道：“这可是大喜事呀，掌柜的，你们拜堂了不曾？”
溪望含笑道：“刚才我们在城东的皂君庙拜过堂。”
阿彻和宁婴叫嚷道：“什么嘛，你俩竟然偷偷摸摸拜堂。”
邬敬临一拍手道：“咱们大家伙没赶上拜堂，可得一定好好办一场喜酒。”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咱们凡楼在闭店之前，要举办最后一次喜宴！”
留守在汴京城的人们奔走相告，凡楼的赵掌柜成亲了，要举办最后一场喜宴，邀请大家都去喝杯喜酒呢。
到了黄昏傍晚，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雪天路难行，街巷却热闹，大家伙纷纷赶来凡楼。
沈赋上上下下跑着在凡楼贴囍字，忙的不亦乐乎，他想起昔年和芸娘成亲时的情景，眼圈一酸，但昨夜他忽梦见芸娘，说她脱离了轮回之苦，已去往极乐世界，让他切勿挂念，好自珍惜，他也算是放下了。
王小三扶着王老娘赶来了，带来了三大盒梅花包子，热气腾腾，在物资匮乏的汴京城，算得上豪奢了。
屠珠儿已嫁人，挽着相公的手，提着家中仅剩的半扇羊肉前来祝贺，她爽朗的笑容贯彻整个凡楼，她相公一脸宠溺地揽着她水桶粗的腰身，丝毫不嫌弃。
京城七少中六个往南边跑了，唯有阐员外执意和他的第七房小妾小肉肉留在汴京，二人患难见真情，你侬我侬，惹得旁人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做花糕的包三带来了两大包米和油蒸饼，莺儿姑娘带来了许多竹编的小花篮，装喜糖瓜子最是合适不过。
还有烧烤店以前的老街坊邻居们都赶来了，他们不愿去南方，都是舍不得自家的小铺面，都是他们一辈子的心血，卖花的周娘子带来了一揽子红梅，酱菜铺子的顾大婶送来了两坛子瓜齑，还有一些留在京城的小食肆掌柜的，都前来祝贺。大家齐聚一堂，整个凡楼热闹极了。
客人都到了，凡楼的伙计们也是忙得热火朝天，最后一场喜宴，客人多，物资匮乏，他们也不讲究那么多了，仍然采用了自助餐的形式，不设固定的席面，大家自由走动，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为了最后一场喜宴，邬敬临和盛姜姜二人费尽了心思，用仅有的几样食材翻着花样做出了各种各样的菜，都起了好听的名字，像什么“百年好合”、“白首偕老”、“喜气洋洋”。
凡楼的酒早已售尽，老瓢则下了血本，掏出了自己一直舍不得喝的结缘酒全拿了出来，足足有五十坛子呢！小侯在一旁笑道：“等咱们到杭州了，我再给你酿新的。”
柳兰舟也将自己所有珍藏的茶饼都拿了出来招待客人，她和冷小妹点茶点得手都酸了，却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欢快，柳兰舟突然了悟，原来真如赵珺所言，红尘俗世，更能了悟茶道真义。
卜至道在门口抄录着礼单，大家伙虽是只带来了一只鸡、一袋面粉，可是放在今天，却是比千金还弥足珍贵。
喜宴怎么少得了吹拉弹唱，但一时之间找不到乐人，小韭便喊了钟白的弟弟妹妹，一群孩童们一起清声唱着歌谣，别有一番滋味。
兰花、宁婴、阿彻几个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
良辰到了，白虎神君挽着柔福帝姬，在楼下喊道：“客人都到了，新娘子，新郎官，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还不出来！”
大家伙都在下面起哄：“新娘子，新郎官快出来，让我们大家都瞧瞧！”
二楼的雅间内，溪望已换上红色的衣衫，面容含笑地拉着赵珺的手：“娘子，我们下去吧。”
赵珺并没有穿新娘子的衣服，却在发髻别了一株红梅，银发红梅，映得她面容格外的娇艳，她眼中亮晶晶的，双颊微红，紧握住他的手。
看到这对新婚夫妻出现，大家都齐齐鼓起掌来，吆喝道：“新娘子真漂亮！”
“新郎官真俊！”
“今天是凡楼的大喜事，咱们大家伙，不醉不归！”
赵珺环视着凡楼里每一位客人，每一位伙计，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欢喜，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酒楼，这就是她梦想中最完美的一天！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朗声说道：“祝大家都拥有美好的明天！”
所有的宾客、伙计们都笑道：“祝美好的明天！~”
“干杯！”
“干杯！”
大家举杯共饮，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就算明日金兵兵临城下，毫无畏惧！
这时，听闻凡楼外面有人惊奇地喊道：“天啊，外面下的不是雪，是稻谷，咱们有救了！”
天上会下稻谷？这可是奇了怪了，大家伙端着酒杯跑了出去，果见风雪已经停了，天上竟然下起了稻谷。
“大家都快来看看啊，天上下稻米了！”
穷苦人家纷纷开门，走上街来，沐浴在这上天的恩赐，喜得手舞足蹈。
九重天上仓帝抚须一笑，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小灶君，这场谷雨，就算我的新婚贺礼了。
就当凡楼宾客们都跑到外面瞧谷雨，无人之际，溪望一转身，俯身亲吻了他的新娘。
终于，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紧紧抱住她，多么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但他知道，她要离开了。他没有选择成为杀神，这个世界缺少了幽冥之力的支持，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唯一的办法，就是她的仙力成为支撑这个世界。
一个抵死缠绵的吻之后，她用指尖轻轻地描画着他的眉眼，含笑流泪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陪在你身边。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白头偕老，一日两食，春日赏花，冬日赏雪。
对不起，以后只能让你孤单地一个人生活。
他用唇吻了她的泪水，紧紧地抱住她，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气息，这将是他余生所有的怀念，他摇摇头：“你永远都不需要向我说对不起。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尊重她的选择，他的新娘在用她的方式守护着他和这个世界。
她笑着流泪：“无论我们之间有多么遥远。”
“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等我。”
他心肝尽摧，却仍然笑着用指尖勾了勾她哭红的鼻头，沙哑说道：“好，我一定等你。”
在他的怀中，再喝完最后一杯喜酒，她的身躯慢慢变得透明，然后化成一阵梅花瓣，飘零而去，暗香浮动，只有香如故。
十日后，金兵南下，汴京失守。
-终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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