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分别发生在一年半之后的春季。国中毕业之后，真澄去了东京一所私立校上学，山岸则就读于本地一所寄宿制男校。临走前虽说互相交换过电话，两人之间的联系仍逐渐减少。

        与真澄的分别给山岸的学校生活招致了一些麻烦。所谓“空洞”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随着整体中某部分的缺损才可以察觉到的。平时不觉得，等到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见面时，才逐渐体觉出珍贵友人的意义。山岸本身偏内向，话少又性格倔强，属于在常人看来非常棘手的性格，真澄当初之所以能容忍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的性格也足够脱线，常人有所顾虑的事他一概不在乎的原因吧。

        升上高中后的山岸，身边再找不出真澄那般与他关系融洽的怪胎。他又回到多年前刚上小学时那种形单影只的状态。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他用真澄送给他的随身听听歌，不仅听摇滚，也听古典乐和电音。对于山岸而言，只要有文学与音乐的陪伴，他几乎可以忍受生活中的一切困扰。

        山岸在高一上期遭遇霸凌，起因是体育课上对班级小头目的指使充耳不闻。当时大概是犯了听人说话时不专注的老毛病吧。他对自己被霸凌一事也感觉迟钝。一开始丢失些小东西，只觉得是自己粗心大意，没放在心上。终于有天放学后，当山岸从教学楼走出来，立刻被几个同年级的给团团围住，推攘到教学楼后面去一顿拳打脚踢。这时，山岸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频繁丢失东西与生活中遇上的怪事的源头。

        疼痛不断落下，宛如暴雨。不过当下寡不敌众，让他们发泄一会儿觉得无趣就会离开。他这么思索着，便丝毫没有抵抗。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任人捶打，抱着头一动不动。

        “那是什么？”

        为首的坐在洗手池边花坛上的人——也就是之前自己无视过的那名小头目，忽然手指向一个东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山岸看见山岸送给自己的那个青蓝色随身听从裤子口袋里滑落出来，连带着耳机一同落在草地上。山岸还来不及反应，那不及巴掌大的金属便被一个跟班拾起来，交到问话那人手里。

        “什么啊？就这玩意儿吗？”

        他嘴里不屑地吹了一口气。随后，山岸眼睁睁见他径直走到洗手池边上，将水龙头拧开到最大，握着随身听的左手不偏不倚放在出水口底下。

        一瞬间，山岸感觉自己的血液几乎凝固了。身上的疼痛仿佛消失不见，耳中充满噪音。仔细一听，发现那不是噪音。几年前自己与真澄在那小小房间中听过的不知多少首、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摇滚乐叠加在一起，彼此共鸣回响。水流击落于机械之上清脆得仿佛玻璃被摔碎时的声音。那些音乐声则被一层层揭去，最后停留在他脑海中的，只剩下流水冲击到洗手池瓷砖上的泠泠水声，以及最后留下的、山羊皮主唱brettanderson魔性的嗓音。

        【ohwhatturnsyouon——nowyouranimal"sgone】

        他感觉血管中奔流着的血液变得如熔岩一般。身体中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使得山岸挣脱了几人的束缚直接冲向那手持着自己随身听的男子，他以膝盖猛击向那人的腹部，用身体的重量将人压倒，紧接着跨坐在那人胸口猛击对方面部。他总是这样，平日逆来顺受，像个闷罐子，一旦情绪超过阈值，就会完全失去理智。周围几人涌上来，拦也拦不住。

        他被一种巨大的愤怒驱使着。指关节上的粘腻感不断累积，山岸仍然不断地挥着拳头。

        这事发生后不久，山岸就转到了另外的高中。他对自己转学前的经历闭口不提，但总有人从某些渠道了解到添油加醋过后的事件经过。自那时起，他在周围人的眼中就成了性格乖僻又阴鸷的形象。山岸对此并不在意，倒不如说求之不得。经历了那事情以后，他愈加不会轻而易举信任他人，觉得与他人的交往是自寻烦恼。要是麻烦的家伙能放弃与自己的交流，自己也省去了找话拒绝的麻烦。

        听摇滚乐的时间开始增多。摇滚，那强烈的节拍与激烈的情感，无一不使得正处于独处的孤独中的山岸为之动容。

        傍晚放学后，他经常跑到附近的河边，冲对岸一个劲地大声吼叫。山岸深陷于一种奇妙的氛围之中，胸口中昂扬着想要将一切毁坏了重建的热情。摇滚是他唯一能持握的钝刀。他五音不全，但一定得唱出什么不可。如果不将这股在胸膛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吐出，自己立刻就会反被它所吞噬。也正是受这种热情的驱使，至今只参与过文学社团的山岸在填报社团时第一次选择了轻音部。

        山岸从来没有演奏过乐器，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学。尽管相对而言迟了几年时间，他好像终于能理解真澄当年为何对摇滚乐如此着迷了。他痴迷地听着摇滚乐。朋克摇滚，迷幻摇滚，金属摇滚……他逐渐觉得乐器是有灵魂的，能用不断转换的音调表达一切。他想学一门乐器，最后选择了吉他。

        山岸的生活中多了一个发泄口。白天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放学之后他就抱着吉他弹个不停。音乐本来就是一种表达方式。他不擅长唱歌，却有演奏乐器的天赋与敏锐性。平时弹奏摇滚名曲时，会将自己弹奏的效果与原本乐曲中的吉他声音相对比，觉得哪里差些意思，就上网搜索乐队的表演视频研究指法。

        久而久之，山岸开始产生自己写歌的念头。

        这并不奇怪。他原本就喜欢文学，读诗歌散文，自己私下里也写过小品作。现在不过是给那些文字加上旋律罢了。说起来轻巧，真正开始操作却非常困难。需要恶补的乐理知识很多，好在那时他对摇滚有燃不完的热情。

        山岸作出的第一首歌名叫《goldendays》，总时长不到三分钟，词曲都有明显的对thebluehearts的吉他手真岛昌介的模仿痕迹。在那之后又作了几首曲子。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山岸升入高三。升学压力倍增之后，伴随他高中近半时间的、对于音乐近乎痴迷的喜好，开始逐渐变得淡薄。

        备考的最后半年时间里，山岸一次也没有摸过吉他。

        几个月之后，山岸如愿以偿升入了东京一所大学的文学部。对于原本就不擅长社交的他来说，大学之后的生活远比高中要轻松许多。

        他喜欢独自一个人在东京的街道上游荡。不考虑要到哪儿去，一边欣赏周边的景色，什么也不想，防空心思自在地游荡——那种感觉令山岸觉得自由。他仍喜欢听歌，闲逛时，耳朵里塞着耳机，感受里面流出来的旋律。至于曾经痴迷过一段时间的弹唱与写歌，始终没找到个时机重新捡起来。

        转变发生于大一下学期。当时是春末，气温开始变得燥热了。傍晚时分，山岸照常去东京周边散心。

        在选择前往的地点时，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真澄打来的电话。两人虽然已有很久没再见面，每隔几个月，真澄还是会通过电话联系山岸。两人热切地聊了几十分钟，丝毫不觉得厌倦。山岸告诉真澄自己的近况：毕业、进入大学研习文学；真澄高中毕业之后，则在某一所艺术大学的声乐系就读。他果真组了个乐队，山岸对此毫不惊讶。山岸知道那人从小就是这样，想到什么就一定会去做。

        “……然后啊，我们的乐队在下北泽的livehouse里有演出。有时间的话就过来看看吧！”

        山岸回忆着当时聊天的内容，回过神时，已经神使鬼差地搭上了小田急线电车。下车之后，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下北泽的街道上。这里的livehouse多得数不清，也不知道真澄的乐队今天有没有开演——他甚至不知道乐队的名字。没有预先做好准备、仅仅凭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冲动行事——换做以往，山岸是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可他却这么做了。

        夕阳早已沉入地平线下。仅一车宽的街道两旁，陈旧的墙面之间，闪耀着琳琅的霓虹流光。连具体要去哪里、该走哪个方位也也不清楚。，山岸这迷宫般的下北泽街道之间茫然地走着。一开始觉得鲜艳耀目的方正招牌，也好像成了某种催眠的道具。耀眼的东西看得太久，大脑反而会觉得眩晕。就这样不知经过了多久时间，不只是双脚，连山岸的精神也开始变得疲惫不堪。

        这时，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

        像是本能地抓着一缕蛛丝，山岸立刻往声音传来的地方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从灯火煜煜的主街离开，钻进一条黑黢黢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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