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病中

皇帝这病来势汹汹，来请人的小顺子不敢声张，只在去皇帐的路上小声告诉林涵湘，“方才接到南京来的传信，陛下大发雷霆，急令温将军整理行装、准备回京。奴婢出来前，是太子殿下在御前侍疾。”

        林涵湘到了御前才知晓皇帝盛怒之下竟还吐了血。她跪在皇帝榻前，手中捧着杯盏伺候皇帝漱口。太子萧旻则坐在皇帝身后，一面扶着皇帝坐起，一面亲手捧着痰盂。

        林涵湘不动声色地与萧旻对视一眼，放下茶盏，接过巾帕为皇帝擦脸，殷殷关切道，“陛下龙体欠安，如何能路途迢迢移回京城，不如先在太原府休养几日，再动身不迟。”

        萧旻轻摇了摇头，“事关重大，得由父皇亲自出面作主、安抚民意，必须尽快动身回南京，拖延不得。”又抚着皇帝的后背，安慰道，“京中还有几位大人在，父皇切莫心急，万需保重龙体。”

        皇帝颔首，拍了拍萧旻的手，“此事原是由你督办，务必尽快查清始末。”皇帝怒气一过，便觉得身体十分疲惫，饮过药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萧旻小心地掖了被角，交代福得公公照顾好皇帝便转身出去了。林涵湘垂眸不语，跟在他身后离开。

        萧旻走出皇帐后并不着急离开，他等林涵湘也出来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何太医道，自入夏后父皇便常有食欲不振、夜难安枕之病状，此番怒火攻心对他心神损伤极大。林侍中掌管六局、协理后宫，当更为谨慎，切莫让父皇再因后宫之事而忧心。”

        林涵湘福身应是，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面上并无表情，心中却是冷笑。

        近来由太子督办的事务便只有春闱，而能让皇帝如此盛怒只怕是牵涉到了科举舞弊。果然，她再向小顺子探问时就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方阁老传来急信，有举子至大理寺衙门状告本届考官收受贿赂、泄露试题。大理寺卿恐此事传扬出去于朝廷威信不利，将人扣在了大理寺监牢中，谁知这人在牢里待了一夜就死了，他的家人便四处宣扬开了。如今已有百十个学子在寺衙外静坐示威，要求朝廷查明真相。”

        林涵湘拧眉沉思，未想此事已涉及人命，“我知晓了。此事只怕还有的磨，陛下的火气也还未发完，你在御前伺候更要小心行事。”

        回京途中，林涵湘依旧与林少君同乘一辆马车，何长安则被调去御前了。

        车外有人影来了又走，映在林少君面上的光影时有时无，惹得他心浮气躁，掀开车帘低喝，“你有话就说，走来走去的烦不烦人！”

        南明韫微微压低上身望进车内，见林涵湘侧着头满脸不高兴的神情，还是没忍住闷笑了两声，从怀中掏出昨日她生气时扔来的玉簪，递给了林少君，“物归原主。”

        林少君阴了面色，磨着牙上下端量着他，“你这人真是好笑，非要逆着别人的心思，事后又装着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脸皮实在厚。”

        一旁的林涵湘倒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南明韫的脸上还戴着一层假面皮，可不厚嘛。

        南明韫见她终于露了笑，半悬的一颗心落了地，“我若是一味只知道遵从，不过只是一把趁手的刀，又怎能让人记在心上。”

        对他此话，林少君一脸不屑地“啧啧”两声。林涵湘不置可否，心中升起一丝兴意，她倒想看看是否将来有一日，南明韫甚至会与方青衣作对。

        虽然为着皇帝的病情，萧旻特意叮嘱放缓回程车马的速度，但因队伍并未如去时那般走走停停、四处观景，回京的日程仍是比预计的要早几日。

        皇帝回到京城，不过休息半日，便将内阁与六部尚书全召了来狠狠地骂了一通，直接命金羽卫捉拿本届所有的考官，通通下了诏狱。

        旨意一下，在场诸人中礼部尚书最先变了脸色，此次春闱虽皇帝为了抬举太子，在礼部中择出的主理官员为礼部左侍郎。皇帝为保太子，自然是将礼部左侍郎推出去，但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他这个礼部尚书也是难辞其咎。

        除了礼部尚书，诸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方阁老。无他，正因为礼部左侍郎就是方阁老的儿子方业成。太子与方家即将结亲，却在此时因春闱之事发生龃龉，也不知这亲事是否会有变故。

        那名举子上大理寺告状后，便是方业成示意大理寺卿扣押他，终究纸包不住火。自知晓皇帝提前结束巡猎的行程，方业成坐立难安，但见父亲方阁老仍是沉着模样，他才勉强维持得住体面。谁知皇帝甫一回京，直接就将他投入诏狱。

        奉旨来拿人的正是南千户。方业成原不能相信，见到南明韫更是破口大骂，“当日方府不计你出身寒微而多番提拔你，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南明韫作铁面无私状，命人将挣扎不停的方业成捆牢，“下官自然不敢忘记方府上下的恩德。只是方氏的恩情再大，也大不过对陛下的忠心。”他扯着面皮，对一旁满脸惊慌之色的方夫人笑了笑，“夫人尽管放心，看在昔日旧恩的面上，下官自会好好关照方大人。若能证实方大人确实无罪，下官定会将方大人完好无缺地送回来。”

        方夫人心下惶惶，若说对南明韫有提拔之恩的阖府也只有方青衣一人，方业成却是没少因南明韫的出身而示以鄙薄之态。如今南明韫说要关照他，又哪里是什么好事。方夫人颤抖着几要给他跪下。

        南明韫并不理会她，冷声对手下人喝道，“带走！”

        方业成进了诏狱，初时看在方阁老的面上并没有对他用刑。但他既已成为众矢之的，多的是人想将罪责全部推到他身上。到了第三日，皇帝亲下命令对他用刑。

        总之，经过一日的审讯，翌日皇帝的书桌上便放上了一份供词。

        除了皇帝和金羽卫的审讯者，无人知晓这份供词上究竟写了什么。皇帝将身边的近侍都赶出了御书房，独自坐在龙椅上，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这份供词，竟分不清此刻自己的心绪是平静无波还是骇浪惊涛，极力想要看清那纸上的文字，却是越发觉得眼前朦胧。

        福得公公站在书房门外，竖起耳朵仔细注意里间的动静，却是寂静得仿佛其中并没有人在。福得焦急不已，正犹豫要不要问一句话，里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顾不得皇帝的命令，当即推开门进去，惊见皇帝竟倒在桌上，鼻中流出赤红的鲜血。方才他听到的那一声“咚”，正是皇帝的脑袋砸在桌上的声音。

        皇帝急怒攻心，昏倒时又砸伤了头，整个人瞧着更虚弱几分，因为头疼而更加彻夜难眠。

        林涵湘听宣来到昭阳殿时，见殿中的香炉正燃起袅袅香烟，便问小顺子，“可是点了安神香？”

        小顺子点了点道，“陛下前些日子夜难安眠，贵妃娘娘便命奴才们点上此香。”

        林涵湘掩息走到龙床前。皇帝此时是清醒着，见她来了略扯起一丝笑，“涵湘来了。”说着拉过她的手，“朕这几夜都梦见了你娘。”

        林涵湘心知皇帝是因何人而伤心，却不知他提起母亲作甚，试探道，“陛下久未能安，母亲在天之灵亦放心不下，才会入梦相见吧。”

        皇帝静默不语，探手抚过她的眉眼，突然一问，“朕曾听贤卿说起，三个女儿皆是娇宠着长大，幺女更是从小就没受过半点委屈。朕召你入宫里来，又一直没给你名分，你心里有没有怨过朕？”

        自然是怨恨的，恨不得饮血啖肉，以还报失去亲人、失去自由的心痛。

        林涵湘微笑着说，“若非陛下宣召入宫，妾身又怎会有机会成为这六局之首的侍中。这也是妾身从前不敢妄想的。”

        皇帝又问，“朕夺走了你的母亲，你有没有怨过朕？”

        “母亲生养我们姐妹，已是此生难还之恩。她没有必要再因为我们而赔上一生时光。”林涵湘语气平淡道。这句是她真心的实话，她理解何涵湘的选择，但深恶皇帝在何涵湘死后再寻替身的行为。

        皇帝欣慰笑道，“你和你娘真是像。”他似是回忆起了过往的恩爱，眼中饱含柔情，“都是如此聪敏伶俐，清楚明白自己的本心，不会过分贪求。”

        林涵湘听到此言便明白了皇帝提起她母亲，是因其他人犯下过错，才又念起母亲的好来。她心中冷笑，面上作安慰状，“妾身想，母亲心中定然也是盼望陛下能最宠爱她，天下又有哪位女子对自己的丈夫不是这般的期盼呢？但在母亲心中，再多的宠爱也比不上陛下能够顺心遂意、永世安然。”

        她顿了顿，越发轻声细语道，“而没有丈夫宠爱的女子，自然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干涩的嗓子中挤出几声“呵呵”苦笑，长叹一息，“朕给了她太后之尊，又一向疼爱岚儿，未曾想到却是滋长了她不该有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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