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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陌生的他


后来,我和绿珠坐上了万府豪华又结实的大马车,一路哑口无声。前后随行的侍卫都是万家军出身,远比常人更耳聪目明。

        马车上,我一遍遍想着这一年来听到的只言片语。

        今年三月,万渊作为使臣前往骉云国,一路护送前来和亲的云霓公主来大宸。云霓公主人如其名,人送外号“火烧云”,是个性子爽辣炽烈的大美人。进了皇城后,她放着尊贵的亲王不要,竟在宫宴之上向皇上开口求嫁万渊。更想不到的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当场就被万渊一口回绝了。后来,这场“他逃、她追”的好戏,让全城老百姓跟着吃了几个月的瓜。

        如果说这不过是场欢喜闹剧,那么六月份时听到的那个消息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了:二少爷万泽与侍郎家的小姐不打不相识,互生情愫。那小姐曾与人订过婚约,只是没等过门男方就横死,白白落下个“克夫”的名声,耽误到如今标梅已过。偏偏国公府与侍郎府政见不合、积怨已深,为了棒打鸳鸯,听说大夫人把胳膊粗的棍子都打断了两根。可万泽铁了心非卿不娶,侍郎小姐亦发誓非君不嫁。在今年的五洲猎兽大会上,万泽作为大宸国的代表之一参赛,扬言要得胜归来,猎一头斑斓猛虎给侍郎小姐作聘礼,他可是勇猛得徒手打死过恶狼的。可后来……据说人在密林里找到时,尸身都被野兽嚼去了半边。侍郎小姐情深义重,也一刀扎进胸膛跟着去了。两家人都是悔不当初,到底还是以夫妻之礼为他们送了葬……

        至于听云别院那位深居简出的小少爷,就像是沉睡在深深的海底,在这流言翻涌的海面上,从来窥不见半片属于他的浪花。

        我一直都知道,对于万泓这样的久病之人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譬如说现在,凛冽的秋风一起,倒是吹来了他的消息,可那果然是近乎噩耗般的……

        我还能怎么办呢?此刻我怀里揣着全部的银票,以及那张“赤紫寒丹”的药方。虽然东方稚玫交代过不许泄露,如今却顾不得那么多了。等见到万泓,我会用这些与他交换蔓萝,对了,还有我的解药。这买卖很合算,他没理由不接受。如果谈判失败,我宁可玉石俱焚也要送他去见阎王,那个卑劣的家伙。

        这么盘算着,眨眼间就到了听云别院的大门外,日头已经西斜了。久违了,听云别院……我撩开帘子看了一圈,百感交集地想。

        “奉善仙姑请来了,你们两个,快去通报给大夫人!”一下马车,老安叔高声吩咐道。

        “仙姑这边请,快去瞧瞧我们小爷。”那中年男人也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您请带路。还未请教,您是?”我总觉得这个男人眼熟得很,尤其是那两撇一翘一翘的小胡子。

        “该死该死!”中年男人忙说,“小的是汜水金府总管事,沈执礼。”

        果然,也是老熟人了。在金府时,那个把我和蔓萝摁在地上准备打板子的大管家,不就是他么……他怎么跑来天骏了呢?

        我跟着沈管家向万泓住的主屋走去,激动、焦躁、畏怯来回交织。

        终于能见到蔓萝了,她现在还好吗?我遮得这么严实,她会认出我吗……还有,万泓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刚行至台阶下,就看见主屋门帘子被挑开了,一群人从屋里涌了出来,站在廊下。那个颤颤巍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正是金老太君,在她身后跟着万府大夫人、三小姐万潋滟,还有几个陌生面孔的女眷。

        “可是奉善仙姑?快,快请!”金老太君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得老态龙钟,与在缘僖堂初次见到时慈祥富态的样子相去甚远。

        “老夫人请。”我和绿珠进了屋,顿时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裹着浓浓的桂花香。这里一切陈设如旧,我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离开一年,而是一天。

        “仙姑快请,快瞧瞧泓儿可还有得、有得救?我们府用什么药都舍得,做多贵的道场都舍得,只管开口便是……”说话的是大夫人,她双眼布满血丝,额间两道深深的皱纹,容颜憔悴。

        里屋里,两个陌生侍女正忙着淘洗棉帕,被大夫人支了出去。

        我放轻脚步走向床边,心脏整个儿被什么狠狠攥住了似的。

        怎么会?躺在床上的这个人陌生极了……

        这个人看起来半分血色也无,原本清俊的脸蛋浮肿了一大圈,白得几乎泛蓝,有一种病态的青霜色。这个人的身体瘦得可怕,并不算矮小的身材狠狠缩水了一圈,让人怀疑锦被下面是不是空无一物。这个人并没有睡着,也没有丧失神志,可那浓而黑的眼睫半垂着颤了颤,而后又缓缓阖上了。

        然而他的确是万泓,我最后还是认出了他花瓣一样的、有着上翘嘴角的唇形。

        “依您看,我小孙儿这情形……如何啊?”金老太君打断我的探视,悄声问道。她满眼热泪,又是哀求、又是迫切、又是小心翼翼,仿佛眼前这个人就是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那样的眼神简直让人心碎。

        “老夫人,出去说话吧。”我努力压下心中的震动。

        回到外屋坐定,很快有侍女奉了茶上来。仍然是陌生面孔,不是蔓萝,也不是青峦和绛洇。

        “老夫人、夫人,还请二位将小少爷发病前后的情形一一告知,从而抽丝剥茧、寻得病根。”

        金老太君连忙事无巨细地说了起来。

        原来,在六月里,因着万泽身故,按习俗须得由兄弟请灵位回乡入宗庙,万渊和万泓两兄弟领着车队走了一趟岐阳,一来一回用了一个月。彼时他的身体瞧着已经比往年康健了许多,随身也跟着侍女和护卫,打点得万般妥当,若非如此也不敢轻易派他去。

        因着这事,当天骏城里又一年的酷暑来袭时,万泓也就没有按照往年习惯,上汜水的外祖家消夏。不过,饶是经历了奔波劳累和酷暑的煎熬,万泓看起来都并无不妥,大夫也说他大有起色,连药都渐渐停了。

        金老太君挂念这唯一的外孙,又恰逢今年是万老将军的七十大寿,她便干脆上天骏来小住,甚至还给万泓物色了一门好亲,只等年后那姑娘及笄,双方正式见面。

        要说有什么反常的,那就是今年天冷得格外早,才九月就打了第一场霜。可是听云别院为此早就做足了准备,趁着万泓回乡的那一个月大兴土木,给整个主屋都砌了“火墙”,由地底下挖空了连着新建的锅炉房,为的就是确保整个冬天主屋里温暖如春、再不进一点寒气。

        然而他还是病得猝不及防,一日比一日衰弱下去,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蚕食体内的生机似的。往年里天一冷下来,万泓也会闹病,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病得这般凶险缠绵、请遍名医圣手也束手无策的,倒还是头一回……

        我心情复杂地听着。身后那株茂盛的桂花树在火墙的保护下没冻伤半点,满树金桂开得正热闹,落花满衣,熏人欲醉。

        东方稚玫说赤紫寒丹可解百毒、消百病,或许能试一试?可从前我因为这丹药炮制复杂、用药稀罕,便暂时把它搁置了。药方上写的明明白白,就算材料齐全,各项步骤加起来至少也还要四十九日的工夫,才能炼成一丸。

        如今的万泓……还有四十九天可以耗吗?

        “仙姑大人,我们请了您来就是想知道,可是这宅子有什么不妥?泽儿、泓儿一年里相继出事,”大夫人神色悲恸,泣不成声,“我这做母亲的……”

        “母亲,”一旁的三小姐揽住她的肩膀,“顾一顾您自己的身子吧……”

        “夫人莫再伤怀。”我连忙劝慰道,“逝者已矣,往生极乐。至于小少爷……奉善自当竭尽所能,这就将小少爷行走起居之所四处细查一遍,烦请各位先行回避。”

        “都要回避?”金老太君忧心地看向里屋。

        “老夫人有所不知,”一旁的绿珠说道,“俗尘中人,浊气混杂,容易干扰了师父的感应。”

        “正是如此。老夫人、夫人小姐、还有全部仆役都需先行回避,待我等将这院落查遍,自会给出一个交待。”

        于是,我反客为主地赶走了众人,只留绿珠在屋外看守。我有了一个粗略的计划,或许可以带走蔓萝,只要万泓肯配合……

        走回屋内,那瘦得可怕的身影还在床上,悄无声息的,就好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飘落在那里,鼻息稍微重些就会吹走一样。

        无意识的,我伸手想要抚一抚他的脸颊,那浮肿得几乎半透明、完全没有了下颌线的脸颊。

        “松萝……是你来了?”他忽然开口道,轻得像是我的幻听,像是过去那些氤氲梦境残留的回响。

        我触电一般收回手,后撤半步,心中警铃大作。

        “他们走了,我都听见了。”他说完,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于是端起架子,正色道:“本座乃是奉善仙姑,受老夫人所托来与小少爷瞧病。”

        “你,我又……怎么会认错呢?”

        也对,面对万泓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我气恼地扯下帷帽,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我说,你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你觉得呢?”花瓣般的唇微微上翘,浮现出一个奇异的浅笑,那恐怕是即将脱离现世、去往来世的人才有的笑容,“我没有几天可活了……”

        “你、你别胡说啊,我这里有一副秘药方子,可以解百毒,消百病,或许你……拿去试一试也好。只有一个条件,你把蔓萝还给我,好不好?刚才怎么不见她,她在哪里?”

        “……”

        “说话啊!万泓!”我焦急不已,看着他目光迷离涣散的样子,心好像在火上烧。

        “……”他微微启唇,好像已经发不出足以让人听见的声音,我只得俯身凑上耳朵。

        “你说什么?”

        “她不在这里。”我终于听清万泓说。

        “不在这里在哪里?你把她藏起来了?还是给谁了?”

        万泓不说话。

        我急得直冒汗,“有什么条件你说出来!任何事情我都答应,只要告诉我她在哪里!”

        “你……别走。”他说。

        “什么?”

        “救我。”他说。

        那一瞬间,我惶然失措。

        那个轻轻松松就拿捏了我和蔓萝的性命、总是高高在上的可恶的万泓,永远气定神闲、时刻都盘算着满肚子坏水的万泓,一下子面目全非地出现在眼前,气若游丝地求我救他。不是在装病扮惨,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他真的穷途末路了?

        可是……我哪里有那个本事救他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好想哭,好想给他几锤,他怎么能让事情失控成这个样子啊,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杀千刀的万泓!我们的赌约还有一年,你怎么能先弄丢了我妹妹?你给我下的毒还没解,你怎么倒把自己搞成这样?你怎么能先死?你果然是个混蛋!”骂着骂着,我情绪上涌,捂住脸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哭谁,哭自己,哭万泓,还是哭消失不见的蔓萝。

        好像过了很久,我又听见他的声音。“松萝……你真好看。”他没头没脑地说。

        我愣住了。

        刚刚哭得太投入,而那声音又太轻,不知道是不是又是幻听。我此刻穿着麻灰色的道袍,沾了满身银杏果子的气味,一定就像只灰扑扑的大老鼠,与其说“好看”还不如说“好笑”。这家伙为了活命,居然什么瞎话都往外说,节操都不要了?

        然而,灰老鼠擦干泪水一抬头,却看见那人弯着眼睛在冲我笑,就像日光揉碎了洒在泉水中,果然是万泓的眼睛啊……

        “喂,我带你出去……去太牢山,好不好?”我被那泉水中耀眼的日光一晃,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

        “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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