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长风几万
薛夫人天将黯时往清蒲稗院中而来，朦胧中乍见一人影坐在石阶上，唬了一跳，走近一瞧才发现是她女儿宝钗。
因上前拉她：“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省心起来，天都黑了，怎么坐这呢！风吹了小心头痛！莺儿桐月哪去了？就任你在这发呆？”
宝钗见是她妈，才回神笑道：“妈怎么来了？我因有事出了回神，倒不知觉坐的久了。”
薛夫人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很多秘事都压在女儿肩上，忍不住心疼道：“凭他什么事，用了饭再想也不耽误！眠食二者，是养生要务，你近来这样不思饮食，睡不安枕，身子怎么撑的住！”
宝钗心里有事煎熬，又说不出口，最终一笑道：“我已有了主意，明日就好了，妈再不用为我挂心的。才说用饭，妈用了没有？咱们娘俩一起用倒好。”
薛夫人笑道：“可不就来找你的，我连匙箸，饭肴也叫她们一并端来了。你三嫂嫂孝顺了个酸汤鱼的方子，我上回吃了倒好，倒不同金陵的风味，叫人又做了咱们娘俩一起尝尝。”
宝钗笑应了。
夜里莺儿、文杏、棠梨、桐月等人侍候她梳洗歇下，薛萤辗转反侧，今日守夜的是文杏，听见声音忙起来问：“小姐要吃茶吗？”
薛萤见她外衣未穿，人又单薄，忙道：“我不吃茶，你别折腾，天怪冷的，你上来睡吧，仔细再着了凉。”
文杏素日尽知大小姐宽厚心善，又因她年少，这房里众人也不与她计较，笑着就果然上来一起睡，还笑说：“我为小姐暖被窝！小姐就不冷了。”
薛萤握了她冰冷的双手给她暖着，无奈道：“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没分没寸的，你也一日比一日大了，嘴上也该有个记讳！”
文杏躺在枕上笑道：“不要紧，我跟小姐一辈子，小姐又好，旁人管不着，没有旁人嫌我的理！”
薛萤笑说：“纵没旁人管，莺儿棠梨听了也笑话你。”
这一说又叫文杏记起了不高兴的事：“怎么我叫文杏，她后来的，又叫棠梨，比我的还好听。她该叫香茅才是！”
她这意思是诗里说“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她既叫文杏，后一个依着来就该叫香茅。
薛萤叹道：“茅有茅房之意，也太不雅，怎么好给她取这个名字。”
或许是夜深人静，两人私语，薛萤竟说出了从来不提的心里话：“况且你的文杏也并不是取自这里，而是出自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
“天下男儿多薄幸，汉武如此，空负长门阿娇；司马相如，又岂堪文君白头吟。只有木兰，巾帼英雄，忠孝节义，才是女子表率，我自不敢轻狂，却也为你取名文杏，以表钦佩之心。”
文杏听的半懂半不懂，薛萤一时住口，只说：“天也晚了，歇了吧！”
今日月光皎洁，薛萤却只想自己的心事。
天下词人，薛萤不说易安，不用易安，最怕易安，也最爱李易安。她最爱其中一首《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少时读易安，她笑对父亲说：“我将来要像李清照一样，成为天下闻名的才女！”
父亲笑道：“那宝钗可要多读书呀，一流词人，可不是好当的。”
那个时候宝钗的烦恼是易安居士取自“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何等的淡泊名利，傲然自得。好字都叫前人取了，她该用什么号呢？
不如就叫长风吧！既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也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直到父亲去世，叔伯上门，她冲到堂上，为护母兄，有理有据反驳众人。他们只说：“这女孩儿怎么这样没教养，这里是她能来的吗？大嫂是怎么教导的！”
她被母亲示意仆妇匆匆抱走，他们在堂上，她在堂下。原来已失李格非，何能再出李清照！她泪流满面。
母兄以为她受了委屈，百般安慰。宝钗哭说：“怎么不把爹爹还我！？”
后来才知道时人将易安称为一流女词人，不似称赞，倒似有若无的讥讽女流之辈，宝钗真想说：“她就是一流词人，不必加个女字。”
可茫然四顾，该诉与谁听？
再之后才听到易安收徒的真实结局，不是易安老而有心无力，而是那个被她看中的小姑娘说：“才藻非女子事也！”
那时她分明平静合上书页，对堂弟堂妹笑说：“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认了字倒多了许多烦恼。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
见几个堂弟面上有笑，薛萤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下不平，她又平淡说道：“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
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
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
几个打算读书科举的堂弟听的面色铁青。
薛萤领着嫡亲的堂妹宝琴款款而走远！有什么关系，她想，打不过，我还可以加入啊！谁怕谁！等我位高权重，有谁敢说我没有教养！小不忍则乱大谋而已。
到现在，她手握海外良种这一天大的功劳，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如果献上去，可能会给薛家一个爵位，她一个县主或乡君封号？
也很不错了，她成了御封的县主乡君，再也不会有人轻视嘲讽她！但这是她想要的吗？
真求这个，不如说是疏弟的功劳，为他日后夺嫡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功绩。将来他是帝王，自家是无冕的太后，王爷，公主，还怕有人欺负吗？
但成全不了疏弟，却成全螭弟也没有必要。
她究竟想要什么呢？扪心自问，薛萤找不到回答。
但被带上高高的石阶，跪在殿上，她却找到了答案。
盛桓帝高居其上，隔着十二旒，问她：“卿有大功于天下，朕有意重赏，汝想要什么赏赐？”
他威仪赫赫，心里却暗骂必要破费了！！说了重赏能不给黄金百两吗？早知道这姑娘这么出息，当年认儿子一并认了，如今就是一家人，还说什么重赏的两家话呢！唉，后悔！
薛萤抬头道：“回禀陛下，能为君分忧，经世济民是天下人共同的心愿，有幸寻得良种，敬奉陛下，也是民女一家的本分。
薛家无所求，民女却有一求。自民女幼时，有慕圣贤之学，却难觅良师益友，虽听闻国子监鸿师大儒，太学名士大家，却永无缘求学于此。
圣人尚言：“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吾等闺阁女子便终其一生，永无求学之志，永无求学于此之愿，永无求学于此之缘吗？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难道只有男子才是陛下的民，女子就不能有救世济民之志，求学苦读之心吗？
民女的请求是：请为天下女子立言，请官学设立女子学堂，使天下有才有识的女子也可求学受教化！”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管她直视圣颜的失礼了！礼部尚书立刻出列道：“启奏陛下，此事荒唐！万不可如此，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夫妇有别！怎可许女子进出国子监、太学等圣贤之地！”
又有人启奏：“女子无才便是德。承教于母便可，何必如此？”
薛萤笑问：“德才兼备的贤德，竟不如有德无才？”
那人便回：“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
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端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至言。”
薛萤：“若天下女子皆不识字，何来幼教于子？若不通文识字，又何使天下女子能明大义？男子通文识字者较女子多出几番，而能明大义者，至今也不曾多得，现今也并未听说有不使天下男儿读书之事！”
王言晞：“……”姑娘你这话过了吧？友党也一起打？
果然众人皆斥她不懂事，胡言乱语。
还是江延和出列道：“启奏陛下，老臣倒以为此事颇可为！天降良种于世，济民于水火，又有薛家女深明大义献上，不求黄金美玉，却有志求学。圣人闻其小小女子也有此志向，必也当再开杏坛，有教无类！岂因她身为女子而弃之不顾？”
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人家献上亩产千斤的良种，还有三种，使天下百姓无饥馁的传世大功，史书岂无记载？
人家还深明大义，啥也不要，就是有志求学，只求天下女子也能求学于国子监和太学！这要不同意，想想史书上皇帝能被记成个什么样！他们这些大臣又是什么嘴脸？
陛下果然听懂了言外之意，道：“善！小小女子有此志向，朕岂有不允之理。着礼部左侍郎林如海、国子监周瀚、太学陶邦兴受理此事，朕之子民，不论男女，皆可有志求学于国子监太学等官学。”
谕令传遍九州，至此海外良种之名，闻名天下。天下女子除嫁人生子外，也终有另一条可望见的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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